方不遇疾步上前,稳稳托住他的手臂:“温大夫,切莫多礼。”他扶着温文新在檀木椅中坐稳,而后在方桌对面落座,斟上一杯热茶推过去:“温大夫,好久不见。”
温文新抬起浑浊的双眼,茫然地端详着他:“大人……认识老朽?”
“认识。十多年前,我还是醉月楼的一个小杂役,有一次摔伤了手,是您帮我治好的。”
温文新眨了眨眼,沉默片刻,只是“哦、哦”了几声,干瘦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并未接话,不知是忆起了往事,还是心神早已被别的重负占据了。
见此,方不遇也不再寒暄,神色一正,问道:“温大夫可知,今日我请您前来,所为何事?”
“老朽……知道。”
方不遇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那便请温大夫将所知之事,细细道来。”
“十三年前,”温文新闭上眼,仿佛陷入不愿回首的往事,“一个自称宰相府属官的人找到我,拿出几盒药,命我在药堂暗设试药点,将此药用于特定病人身上检验药效。”
睁开眼时,他眼底的痛色清晰可见,“老朽行医半生,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要求!医者父母心,对症下药尚恐有失,岂能拿活生生的人命去试未知之药?即便是宰相府的命令,也断无此理!”
他喘了口气,仿佛当年的愤懑依旧堵在胸口。“可那人随即改口,说这并非宰相府的意思,而是……而是东宫太子的密令。”
温文新的声音低了下去,“随后,他出示了一块宰相府的令牌,还有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我眼前展开,那上面……似乎真有东宫的印记。”
“他留下了那道密令文书?”方不遇追问道。
“没有,”温文新摇了摇头,“只是晃了一眼便收回了。但老朽还是觉得心中难安,这等事关乎人命,岂能凭他一面之词?”
“于是我便私下里,向几位相熟药堂的大夫探问……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指令。”他长长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去,“毕竟是未来天子之命,如之奈何?老朽……最终也只能依从了。”
方不遇指节轻叩着桌面,而后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以您行医多年的经验,你有研究过这个药是什么药吗?”
“那药制成丸状,我研究过,里面确实是有一些罕稀名贵的药材,”温文新眉头紧锁,“但老朽曾私下刮下少许细研,发现其中掺杂着许多不明粉末。有一次,我将半粒药丸研碎置于日光下,竟见粉末中折射出点点彩光!”
他抬头看向方不遇,眼中翻涌着歉疚与无奈,“我深知此药绝非善物,可储君之命重如泰山啊……”
“后来呢,试药结果如何?”
“自然是失败了!”温文新情绪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掌拍在桌上,“三年里,我总共将此药用于二十三人身上。除七八个流民后来不知所踪,余下十几人……”他声音微颤,“病情皆急剧加重,病重者服药后两日内便……便亡故了。”
因情绪激动,他脖间的青筋凸起:“虽无人疑心到我,可我是大夫啊!本该救死扶伤,却成了害命的帮凶……”
“那你没有将试验结果传达回给他们吗?”方不遇冷静地追问。
“怎么没有,说了很多次都没用!后来有天夜晚,他们又来送药,我坚决不答应再试了。来人却斥责我试药人数太少,不足为凭,命我继续。”温文新呼吸急促起来,“我与他争执不下,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枯枝断裂之声,紧接着是好像是踏雪逃走的脚步声……”
他语声停住,痛苦地低下头。
“后——来——呢?”方不遇的声线依然平稳,但若细听,会发现其中多了一些微弱的颤音。
“来的人先追了出去,后来我跟上去的时候,只见……只见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小姑娘,被那高大的身影死死捂住口鼻,在我眼前慢慢瘫倒下去。”
温文新双手死死抓着膝盖,哽咽着说道,“我扑过去一探,那小姑娘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只有胸前一枚平安锁,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郭彦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看向方不遇。
方不遇脸上平静得可怕,唯有握住茶盏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温文新仍在啜泣:“此后我夜夜噩梦,总见那姑娘躺在雪地里的模样。一年后,我便关了医馆,这些年来日日焚香忏悔……“
"那夜,"方不遇突然开口,"是小雪时节吗?"
温文新抬头看向方不遇,混沌的眼中闪过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是……是的,那天是小雪,也是那年冬天下的第一场大雪……”
郭彦屏住呼吸,担忧地注视着方不遇。却听见他继续问道,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姑娘。。。。。。可是叫周迢?"
"不遇!"郭彦失声惊呼。
温文新被郭彦这一声吓得一颤,他怔了怔,努力回想:“周迢?……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她也是个苦命孩子,不久前父母带了弟弟去京城求医,只留了她一个人在乡里。”
他停顿了一下,在片刻的死寂中,又补充道,“说起来我对她有太多亏欠了,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几个因试药病亡的人里,有一个是她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