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复仇,而是清算。
当晚,李峡独坐书房,灯下翻阅古谱。窗外月色如练,树影婆娑。他正校勘《永和》第三段的宫商转换,忽听院外脚步轻响,一人翻墙而入,黑衣蒙面,身形矫健。
李峡并不惊慌,只将毛笔轻轻放下。
“来了?”
那人摘下面巾,竟是白日里被训斥的曹延寿。
“协律郎果然料事如神。”曹延寿苦笑,“我是奉姑母之命而来,劝你收回成命。她说,只要你肯保留《昭和》的新腔,她可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升任太乐丞,甚至……进入翰林院也未可知。”
李峡冷笑:“所以,是要我出卖礼乐,换取仕途?”
“何必说得如此难听?”曹延寿压低声音,“天下之事,哪有绝对的雅俗?胡汉交融,本是大势。协律郎若一味守旧,只会被时代抛弃。”
“那你告诉我。”李峡忽然起身,走到一架古琴前,拨动一根弦,“这是什么音?”
“宫音。”曹延寿答。
李峡又拨下一弦:“这呢?”
“商音。”
“二者相和,为何悦耳?”
“因合五度,谐律也。”
“若我把商音提高半律,使之偏移,还悦耳吗?”
他弹了一下,音色立刻显得刺耳而不协调。
曹延寿皱眉:“不和矣。”
“是啊。”李峡缓缓道,“哪怕只差一丝,也会破坏整体和谐。治国如调琴,礼乐如五音,一旦偏离根本,看似细微,实则乱源。你们加一段胡鼓,改一句旋律,看似无妨,可若人人如此,明日就有人删减祭文,后日就有人废除跪拜,再往后,谁还记得我们是谁?来自何处?为何立于天地之间?”
曹延寿怔住,久久不能言语。
李峡走近一步:“回去告诉曹九娘,也告诉高力士??我可以允许胡乐在宴会上演奏,但绝不允许它玷污宗庙之音。若她们执意对抗,我不介意把这场争论,带到御前去。”
曹延寿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拱手退去,身影隐入夜色。
三日后,李峡主持首次试奏。
太极殿东厢设坛,钟磬齐备,八佾舞生列队等候。皇帝遣中使监礼,张九龄亦亲临观礼。满朝文武瞩目于此,皆知此举非仅为复乐,实为一场政治宣示。
乐起。
《昭和》第一声由编钟发出,浑厚庄严,如天地初开。接着磬声应和,琴瑟徐引,箫管低吟,层层推进,毫无繁饰,却令人心神肃然。至高潮处,八佾起舞,步伐整齐,袖影翻飞,仿佛重现贞观年间万国来朝之盛景。
一曲终了,全场寂静。
良久,中使离席,躬身禀报:“奏闻陛下,《昭和》已按旧制复原,音律纯正,仪式完备,可堪大典之用。”
殿上传来一声轻叹:“果然是先帝之音。”
众人皆知,那是皇帝的声音。
不久,诏书下达:准太常寺所奏,《昭和》《永和》依开元旧谱施行;协律郎李峡勤勉尽责,赐帛五十匹,加俸一级。
消息传出,长安士林震动。清流为之振奋,称李峡为“礼乐中兴第一人”;而惠妃一系则怒火中烧,宫中传言四起,说李峡“沽名钓誉”、“挟古制以压今人”。
然而李峡不为所动。
他在家中设坛,每日清晨焚香习琴,研读《乐记》《周礼?春官》。又召集太学生十余人,讲授“乐与政通”之理,传抄古谱,广布正声。
与此同时,他暗中命人调查当年父亲冤案细节。线索逐渐指向一人??时任御史中丞的宇文?,正是此人罗织罪名,推动籍没李家产业。而宇文?的背后,赫然又是武氏一族的影子。
“原来如此。”李峡握紧案上卷宗,眼中寒光闪动,“当年夺我家宅,今日又想染指宰相故第……武温,你以为换个身份就能洗清过往?可惜,我李峡活着一日,你们的债,就一日还不清。”
春风又绿江南岸时,李峡接到一封密信。
信无署名,唯有八字:“凤栖之地,将归旧主。”
他展信良久,嘴角微扬。
他知道,张岱又出手了。
这场棋局,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