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者们面上也总是挂着笑,身姿轻盈地从近乎悬空的建筑上一跃而下,御风而行,比长了翅膀的龙仆看起来还要敏捷。
赫兰注意到他们的眼睛多是金色的,看来阿弥沙那双漂亮的金瞳正是源自鹰崖城的血脉。
在内城那座灰岩所筑的宫殿里,他亲睹了鹰崖城王室内部的纠纷。
意气风发的年轻城主欲派出巨鹰援助星律教廷,他认为神王议事会的那几头巨龙不会在覆灭教廷后就罢休,恰恰相反,没了星语者的束缚,龙族会继续将魔爪伸向南方的城邦。
这话确实没错。赫兰点点头表示赞同,徐缓飘到城主身旁。
“就算龙祸再起,凭我们一己之力也无法改变什么!”年迈的长老情绪激动,拄着拐杖蹒跚前行,“有风暴阵在,鹰崖城就是坚不可摧的,我们能保全自身就够了!”
赫兰不太认同这番言论,但……他忽而意识到,正是因为绿龙主君俘获了风吟者派出的巨鹰,所以后来风暴阵没再能庇护他们,鹰崖城在翡翠王庭的猛烈攻势下覆亡了。
原来悲剧的源头在此,他不免感到矛盾。难道独善其身才是正确的?
“我们还要在此龟缩至何时?”年轻的城主不依不饶,反问长老:“别忘了我的叔叔、您的侄儿正是死于龙祸!如今巨龙已经控制了北方的王国,等到南方也沦陷,届时孤立无援的便是鹰崖城了。”
赫兰讶异地听着双方争论,零零散散拼凑出真相——他们口中那个死于龙祸的人,正是阿弥沙的父亲。
当年席琳主教从弗罗伊斯来到鹰崖城传教,却反而转变成了屠龙派。她与王室中人相爱,在怀上阿弥沙后回到教廷,被导引派的御法者视为叛徒并遭监禁。
爱人一去便杳无音讯,阿弥沙的父亲焦心不已,私自出城想去弗罗伊斯寻人,那时南方龙祸频发,他不幸遭遇恶龙,就此丧命。
“……星律教廷注定覆灭!”长老气得面红脖子粗,拐杖差点戳到城主脸上去,“它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雾中女妖主导的,为了让星语者再也无法触及律法本源。那些人看不见真相,难得出现一位理智的教皇还被他们推翻了,这样的存在只会自取灭亡!”
城主皱起眉:“总是那老一套的说辞!事实是星律教廷让北方延续了几百年的和平,南方也从未真正沦陷,有教廷在——”
“糊涂!”长老被身后几位亲眷搀扶着,唾沫星子糊了城主一脸,“你也被雾中女妖蛊惑了?在有教廷之前,星语者的使命就是屠龙,哪里有过什么‘导引’的说法?!”
赫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那时的星语者借助龙晶参透律法,而教廷只保留了十六字信条,却有意略去‘由死而生’的宗旨,去追求什么狗屁驯驭!”
长老喋喋不休,城主欲反驳却插不上话。他恍惚地从城主身旁飘到长老那边,心绪仿佛坠入冰窟,连思考都变得艰难起来。
“诸神陨落之后以‘龙’的形态诞生于罗塞瑞尔,同理,龙只有死去才能重返天穹,实现另一种形式的‘生’。星语者作为引星,本就该遵循屠龙正道,而不是天天想不开去感化恶龙!”
大多数人都被说服,城主有些无言以对,最后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若雾中女妖的目的是让世间再也没有星语者,那我们袖手旁观正好遂了她的愿。”
屠龙才是星语者正统,导引只是谎言,律法被曲解了……他想起戈利汶告诉自己的,阿弥沙被流放北地前对教皇所说的话。
原来是这样。
阿弥沙是什么时候得知这样的“真相”的?十五岁?所以他放弃回归故乡,千里迢迢跑去狮心城射了黑沙龙祖一箭?
他是怎么坚定地一路走下来,连教廷的屠龙派御法者都不敢自诩为正统,他们将龙视为律法的谬误,是因为无法忽视同胞在龙祸中受苦受难的事实。而他们也实在无法从律法中得到想要的启示,于是只能宣判律法是不完美的、有错讹的。
承认信仰的缺陷无异于一份不虔诚不忠实声明,所以屠龙派虽然顽强扎根于教内,却长期处于劣势地位,以至于有史以来仅出了阿弥沙这一位教皇。
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阿弥沙或许经历过非常幼稚的奔走呼号阶段,直到意识到那无济于事,他开始不计后果地直言犯上,于是先后被两任教皇流放……再后来,他自己登上了那万人之上的宝座,终于横扫阻碍,以一意孤行的姿态践行着他的信仰。
直至为之而死。
赫兰不免动容,明明此刻两人相隔那么遥远,跨越时间和空间,他却觉得自己的心与阿弥沙挨得很近很近。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他想,自己会努力去理解他,追随他,乃至于支撑他,而不是呼唤着爱原地踏步,像一只不懂事的龙崽。
也许到那时,自己就能知道,为什么千年前阿弥沙会爱上银龙。
还好,并没有过去多久。
在千年前飘了好一阵子,银龙主君终于恢复些许,勉勉强强重启时空门回到当下。
主君失踪半月有余,红龙大将梅丽莎从红堡赶回坐镇圣白宫,又有艾伦和萨维恩两位负责处理王庭事务,一切还算有条不紊。
他这么想着,刚稍微放心下来,旋即就感应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唤,带着哭腔,似乎是来自……
崽的地穴!!。
填满洞穴的龙焰已然熄灭,澄澈剔透的晶体散落遍地,像铺了块水晶地毯。银龙主君小心地避免踩到幼崽的龙晶,朝先前存放龙蛋的位置走去。
那雪花纹的蛋壳仍旧倔强地伫立在原地,周边散落着几块碎片,蛋上面破了个碗口大的洞,可以瞄见内里空无一物。
我的崽呢?赫兰举目四顾。
“沙沙?宝宝?”
才唤了两声,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堆忽然抖了抖,一只银白色的小龙从中钻出,来不及甩掉身上的泥土就呜咽着朝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