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文不愿时桐验血,宋连也明白。再无法亲近,也无法彻底摒弃心中残留的慈心,父亲入狱已是灾祸,若再扣上此等帽子,怕是此生再难抬头。
“你打算,今后如何过活?”宋连站起身来,靠在桌案之上,双目直视着她。
一丝茫然滑过了她的眼眸,好似她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时桐,我会交予时松在景州的叔父。春雪,我也拜托了旁人教养。”周秀文缓慢说道。
“那么你呢?”宋连紧追不放。
往年有仇恨压着,身躯摧残,心魔难消,直叫人想死却不能去死。如今挤压多年的心事终于吐出了口,却最怕人从此泄下了心力。
宋连追问她,也是为以后的自己寻求答案,找到出路。
在寂静阴暗的审讯室里,透不进阳光,两个女子,一坐一立,一是迷茫思索,一是急切追问,两双眼睛相互对视,两颗心脏按捺不住地不息跳动,都妄图寻到一个答案。
“我……我,”周秀文突然怪笑了一声,反而将话题转向了毫无关系的另一边,“不知小陈大人是否觉得好笑,罪妇有时会觉欢快,心生愉悦,甚至……有时也想疼爱一番桐儿。”
这话头转得突兀,若是寻常人来听,定会摸不着头脑,心情快乐又如何,有什么奇怪好笑的?
但宋连立刻就意会到了,心脏也随着骤停一瞬,她明白了周秀文的症结,因为她几乎感同身受。
她们都承受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却还会在生活中感到短暂欢心,随后又因为这一时片刻的喜悦,而感到愈加痛苦。
惨遭奸污丑事,丈夫懦弱无为,桐儿出身肮脏,周秀文她怎么能有一点点亲近的心思?她怎么可以不单好好活着,还能因为下了一盘好棋而不自觉雀跃?
八岁被逼,十年至今,仍被桎梏,毒药压身,宋连她逃无可逃。怎么能在少时在陈老太爷棺前受辱下跪后,回到山上,却依然能被蒋明川的笑话逗乐?处处受监,每日每夜地提醒自己究竟是谁,如此压抑,怎配假装在过平常日子?
怎么配?!身遭如此大事,脸上怎么配有笑容?这难道不是对自己的背叛吗,人何至于如此没心没肺,大山压顶,当是苦大仇深,怎能享受春意?
阳光是来灼烧她们的,为什么,还会感觉到温暖?
不应该快乐,不允许快乐。保持痛苦,似乎成了对自己所遭受磨难的忠诚与尊重。
不,不!不应该是这样!
宋连拖来把椅子坐下,与周秀文挨得很近。
“不好笑,不奇怪。”
“那是因为你坚强,冥冥之中从未有过真的放弃性命的念头。那一点点快乐,请你接纳它。”
“这是一场自救。”
那双原本迷茫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宋连,犹如拨开迷雾一般,慢慢地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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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单胆敢私吞!殿下您罚他理所当然,也好杀鸡儆猴。”陈德生谄媚地对着主座上的人笑说。
“呵,孤给他的好处已经够多了。他竟还有胆子贪心不足。那买方是哪的人,查清楚没有?”主座上的男子便是当朝太子,李昀准,此时哪怕是私见朝臣,也是一副风流样子,拥卧美人,毫不避讳。
“这,许是路途遥远,又跟着晏临难免谨慎小心,我儿还未递消息回来。但溪州那边,没传出什么买方的消息,看来声称是缄默司的人。”陈德生额头滑下几滴虚汗,回话恭敬。
李昀准睨了他一眼,只那一眼便瞧得陈德生更加紧张,汗流不止。
都跟了这位殿下多少年了,好歹也算是熟臣亲信,依然不敢松懈半分,每每会见都是提心吊胆。
“溪州快收尾了,也好见识一下没眼色的晏老头教出什么孙子来,也叫你儿子动作快些,”李昀准晃了晃手中酒杯,“还有,孤要那簪子,对你儿子来说,不难吧?”
陈德生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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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晏临一行便顺利回来了,连带着押回来的,还有垂头丧气的刘单,以及那一口咬死是偶然获得的毒药,即使按察使司以死罪相逼,刘单也打死不说。
此案已了,皇帝密信传来,让晏临不必管那沉船,既是前朝遗物,何故浪费今时人力。
周秀文前来道别时,独独要和宋连二人说一会话,笑容恬淡,风吹叶落,说她打算带着桐儿和春雪四处走走,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的。
蒋明川回来时,不免绘声绘色描述一番当日情境,说得那是个威风凛凛,眉飞色舞。
晏临说,可以留在溪州再歇息两日,便要携着簪子动身返京了,如何处置,还是要交予皇上。
这天夜里,宋连正哼着歌慢慢收拾起了行囊,却听见窗外传来叨叨叨的声音,她一时还未在意,猛然一想,浑身一僵。
果不其然,窗口立着的,是一只歪着脖子,系着信纸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