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蒋良霖干嘛问这个问题?还特意支走施霜景问。罗爱曜更觉心底烦躁,仿佛能看见十年后施霜景衣食无忧,过上属于施霜景的人生,大概会和某个人在一起,男人可以女人也可以,花着罗爱曜留给他的钱,享着罗爱曜留给他的福,比现在爱笑,比现在多话,只是在路过寺庙时会偶尔想起罗爱曜,敬一支香,磕三个头,感叹远远的保佑比近处的保佑好,好太多了。施霜景肯定会这么想、这么做。
琪琪爸大抵是犯了入户盗窃的罪,虽然一切都还在走流程,但拘役恐怕在所难免。幸好当时家中无人,如果当时琪琪爸一个冲动,对可能在家的施霜景实施暴力,那这罪最轻都是个入室抢劫了。跟他同一看守所的庄晓虽然很没精气神,但他是琪琪爸在看守所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庄晓是个好人。
依琪琪爸的精神状态,够呛能上法庭,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接受了法律援助。法律援助律师第一次见琪琪爸的时候,就替励光厂福利院传达了他女儿琪琪的情况。
琪琪,也就是文文,六岁零四个月时因左心发育不全综合征导致的心力衰竭而过世。律师拿了一沓照片给琪琪爸看,刘茜很喜欢给福利院的孩子拍照,挑了三十张文文的照片洗出来,从小到大的都有,刚会走路的,扎小辫的,过生日的,吃饭的,春游的。琪琪爸哭得不成人形,烂泥一样糊在座位上不肯动,求看守所让他留下这些照片。看守所将照片全部检查了一遍,说只能让他留五张,于是琪琪爸按照琪琪的年龄各留了一张,当宝贝一样拿回看守所里。
“我理解你。你离开她的时候她还这么小。”庄晓安慰琪琪爸,或者喊他文文爸也行,至此男人主动地失去了他的名字,任何名字都没有意义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等他,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还记得他。
琪琪爸蜷缩在大通铺上,很少见一个男人哭成这样,双眼又红又肿,晚饭也没好好吃。他将五张照片摊开放在床铺旁,庄晓想拿起来看,琪琪爸大叫着制止,房间里没有人敢惹琪琪爸。
深夜,庄晓躺在仍未入眠的琪琪爸身边,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从‘那里’出来的,是不是?那个杰出与光辉的、远星投影的旧城……”
琪琪爸肿凸的眼珠忽然转动,死死地盯住庄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栋楼,去上门、找人。这么做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庄晓微微摇头,“琪琪的事我很抱歉,琪琪的事证明了,它并不神通广……”
“你是谁?”
这三个字语速极快,琪琪爸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神经质。人的眼球能这么快就布满红血丝吗?琪琪爸死盯着庄晓,一洗颓废模样。
“我谁也不是。但我追踪你所谓的‘主’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庄晓翻身,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上,作老实睡姿,声音像是一缕荒野之风,“我还知道,‘主’才降临过,带来了你们。你是不是觉得你得到了‘主’的宽恕,所以他才让你从旧城出来?”
琪琪爸不响,只有呼吸声逐渐沉重。
“你还在听吗?”
“你是谁?”琪琪爸重复,“你是谁?”
庄晓闭上眼睛,“我谁也不是。我知道那些一起离开旧城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你很幸运,这个小厂好像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叫‘风水’吗?‘主’找不到你们。”
“‘主’找不到我们?”
“你想回到‘主’的身边吗?”
“……”
“会死的。”
施霜景发现,佛子从地铁回来的这两周好像心情都不大好的样子。
容易生气,容易说难听的话,教施霜景做题越来越不耐烦,甚至还骂人了,“我去教只鸟都比你会背英语单词”,挑剔施霜景做的饭,有时心不在焉。这些负面消极状态大概占了罗爱曜日常表达的百分之三十。不多,但很突兀。施霜景有时被激得很想跟他吵架,好几次回嘴的话都酝酿好了含在嘴里,只剩一次祖安的冲动。
算上罗爱曜去地铁站的九天,九天之前还有准备月考的好几天,他们有四个星期没做过爱。这是罗爱曜的角色分离吗?金主、家教和闪光光的佛子身份,三个角色,哪一个都和施霜景不平等。会做的题开始变多,但睡同一张床的感觉越发不踏实。
“我睡气垫床。”施霜景手里抱着从郎放家借来的气垫床,“啪”地扔在地上,一点不犹豫,插电,充气。
“为什么?”罗爱曜不解。
“你在床上捏我,在床下骂我,很怪。”施霜景说,“我就当你的学生好了。”这样听你骂我还不会太难过,施霜景想。他有丰富的被老师骂的经验,但没有被骂完还要当抱枕的经验。不仅很怪,还很烦。
*:一切经藏皆悉流移至鸠尸那竭国。阿耨达龙王悉持入海。于是佛法而灭尽也。
——《摩诃摩耶经》
第61章旧日幸存者篇(十三)
什么叫“我就当你的学生好了”——在罗爱曜看来,施霜景根本算不得他的学生。佛子不收这么愚笨的学生。什么叫“在床上捏我,在床下骂我”——罗爱曜有骂他吗?罗爱曜说的分明都是实话。罗爱曜从不辱骂人,秽语会脏了他的修行。罗爱曜就是能教鸟说英语,教猴子算方程啊,他还能教猫打麻将、教狗学语文呢。所以呢?施霜景是个笨蛋没错,罗爱曜不也没放弃他么。
气垫床三分钟内就充好气,看起来硬邦邦。施霜景去卧室搬被子,柜子里还有一床单人被,正好用来睡这张单人气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