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庄晓所说,那个名为纪复森的家伙是很早就徘徊于这颗星球的吞噬者。介绍纪复森之前,庄晓需要介绍的是那些事先造访的神,来自异星和更为造物主崇拜的宇宙文明。庄晓介绍他们的时候活像个疯子作家,都像是他编出来的。然后是介绍那些原住民。既然宇宙或是其他星球有能力孵化出这样不可名状的生物,地球没理由做不了同样的事。原住民的异种的神与宇宙同寿命,现今仍有许多原住神没有孵化出来,而当他们没有孵化时,他们约等于不存在。
如果这样简单地以内外而分,那纪复森是一类特殊的存在。祂从没有离开过地球,却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祂既不是原住神,也不是外神在地球的弃子。祂只是祂。
纵使庄晓为纪复森生育过,但他对纪复森的了解也仅仅只如一粒尘,他只能寄希望于无限放大这微观的一面来猜测全貌。纪复森从很早很早以前便开始收割这些异种,当文字这种记录方式存在之后,纪复森就更找到了收藏的乐趣。祂不仅收割神,还收割、收获神的信徒。当神遭吞噬之后,只会进入纪复森的书册,存放于纪复森的空间。庄晓在别墅里所见的书墙根本就只是沧海一粟。纪复森在做祂自己的屠神图书馆、博物馆,如此兴致盎然,但有时又会显出惊人的空虚与寂寥。
在地铁站里如幽魂一样盲目却缓慢地狩猎的是奈亚拉托提普分身神所奴役的某种灵,目的是捍卫和供养这一分身神的后代,只可惜这一分身神大抵在世纪初就已被纪复森分食完毕。其信徒与后代在意志癫狂的情况下,将自己留在地铁中,由于威力大减,只能零星地造出恐怖事件。这些后代往往要在异族亲属的呵护下才可以成长,因此这一分身神的后代一出生便是没有结果的死胎。
庄晓所说的地脉圣母则属于原住神,顺势、顺时地孵化,感受地表上新新人类的存在,融入,与信仰结合,找到自处的方式,有时欺瞒奴役人类,有时与人类互惠互利……可惜最终还是在十九世纪初便被纪复森狩猎而亡。庄晓把纪复森比喻成鬣狗,因为纪复森最会趁虚而入、玩弄猎物,祂一边食用神本身的存在,一边还食用它们的恐惧、癫狂、错乱和绝望。鬣狗喜好群居,纪复森需要紧紧地依附着人类社会来寻欢作乐。非洲大草原上随处可见鬣狗,而纪复森亦是为了狩猎而无处不在。
罗爱曜进地铁站找到线索,这绝非纪复森的设计。罗爱曜是佛子,他对这类异常的探寻能力异常强大,换句话说,这些异常难逃佛眼。佛有降妖伏魔之能力,有时其实并不出于道义,而是清理佛眼所见的污秽,这是一种毫无判断的无情,因为污秽所以不容。但罗爱曜是佛子不是佛,他会问为什么。罗爱曜提到,他是误见那沙漏般的巨大移动物才赶过去,庄晓沉默半晌,奉上他的解释。
那不是什么沙漏,而是纪复森凭借祂的臆想而造出的“飞船”,用罗爱曜的话来形容便是“星槎”。说是飞船,但庄晓不觉得纪复森真的想要离开地球。纪复森放任了他那非人的天真,但又对离开地球之后的一切事物感到天然的不安,就好像这种全知全能的状态会破灭一样。纪复森会用这个倒金字塔形的飞船收容信徒和存放藏品。沙漏这个说法其实也没有错,因为金字塔有时正置,有时倒置,好像纪复森总是有意地调整祂的游乐场和祂的博物馆,但总体而言,那对活人来说是一个永眠的牢笼。纪复森会用人类干任何事。
之后罗爱曜结合蒋良霖提供的地图,很快判断出来,纪复森应该是利用水来调整祂的金字塔正反,规整祂的各色藏品、藏人。现在最麻烦的事在于纪复森已经盯上了龙女和施霜景,而龙女是罗爱曜所需要的,施霜景是罗爱曜所更需要的。在庄晓叙述的当下,罗爱曜甚至能感觉出来,纪复森或许也会想要狩猎他。
那些与罗爱曜失去联系的天人或佛国众生也会与纪复森有关吗?一想到这个问题,再与蒋良霖一合计,蒋良霖担心他曾经所关心的钟山神也早已遭难,那么,他们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庄晓有告知过罗爱曜,他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但罗爱曜很清楚,这条路不是双向通行。一想到纪复森会唐突地恶心人、报复人,罗爱曜认为问题的关键是要破坏纪复森报复的能力,也就是祂做出即时反应的能力。这一点也是庄晓想要的。定计划切忌贪心,罗爱曜很快就有了想法,也通过交换这个想法,从庄晓手里要来了他很感兴趣的怀表相框——可以暂停时间、收容非人存在并施以某种非凡行动能力的容器。
“我之前不愿意相信这沙漏装置以宽阔水面为媒介,是因为我曾经很熟悉这一媒介。”蒋良霖眺望着冬雾弥漫的紫坪铺水库,忧心忡忡道,“你知道的,我的来处更挂靠所谓传统的神话。我突然想起了和故人本应该谈但是没谈的话题。”
“你知道昆仑吗?”蒋良霖问罗爱曜。
“世有昆仑,世无昆仑。”罗爱曜语气玩味,“有意思。”
第78章旧日幸存者篇(三十)
世有昆仑,意指此片大地上,无人不知晓昆仑神山,昆仑是某种更深层记忆的组成部分。
世无昆仑,则指众人传承记忆中的昆仑早已不见,阆苑无踪,北斗寂寥。
郎放没有跟来,他和龙女留在酒店,这是罗爱曜离开之前就布置好的。罗爱曜这人一起心思,事情总是难免往混沌邪性的方向滑落,在他身上没有明确的因果,也就是好人不会得到回报,坏人不会得到惩罚的因果,这使得罗爱曜做事几乎毫无束缚,只纯靠他的直觉来调控与刹车。
不知为何,现下有种做坏事的氛围,某种险恶的氛围。绝不出自正义,也与公道无关。在这样的背景下,罗爱曜不择手段,便放下姿态、放缓态度,愿意和蒋良霖合作。
蒋良霖在路边打了几个电话,最后一次终于接通。蒋良霖先寒暄几句,他与通话对象的前后辈关系似乎不是很明朗,有时蒋良霖直接,有时蒋良霖又谦逊,反正是兜圈子问好,拉家常几分钟,蒋良霖终于找到切口,直入话题:“你说你的昆仑瑶池当年被破了,是怎么个破法?我之前以为你说‘被破’,指的是被摧毁,但既然你的瑶池依然运行良好,那昆仑呢?……不是,不是那个人的消息。他已经彻底消逝了,我们当时都见证过,不是他的问题。具体的事宜我之后会去B市和你面聊,你就告诉我昆仑的状态到底如何就行。”
他们的车停在路边,罗爱曜纵目紫坪铺水库这一壮观的人类工程,心里一条一条地过计划。
要破坏纪复森做出即时反应的能力,但无法像砍断人手脚那样制住纪复森。所以他们要搞清楚沙漏装置的用途。或者,在搞清楚之前,他们就得想办法解决掉这一装置。
要做到何种程度?如果要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会引起灾难吗?罗爱曜估算工作量,认为他们的做法理应精准、一击致命。范围扩大没有任何好处。
要用庄晓做人质还是用庄晓做诱饵?都不合适。诱饵,无非人或神。这是无能的策略,划去。纪复森狡猾,常规思路行不通。非常规的思路,要用罗爱曜之前从未考虑到的思路。庄晓说庄理安在励光厂的地界内几乎是盲人,庄理安和纪复森同源同种,纪复森会选择如此曲折地开一个风洞安插在施霜景家,应该是出于下策。励光厂仍然是风水宝地,罗爱曜之前举行焰口法会,厂民全数参加,罗爱曜的庇护到现在仍未散去,厂民的精神状态在最近应当远超了普通人,这真是歪打正着。
或许这样有用。
计划在罗爱曜脑中逐渐成型,只是这回要执行的工序前所未有地繁杂,阵仗范围不大,可工作都相当精细,具体能达成的效果也是为止。
罗爱曜年轻,纵使他再天才,实践经验也有限,更别说“实战”。他是文雅人,报复纪复森和降妖除魔差别大了去了,没见过那么脏的。罗爱曜走一步看一步,但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说他的心态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心态稳定,其他人则不一定。反正大的策略是有了,细节灵活调整吧。
蒋良霖挂断电话,稍作整理,沉声静气说道:“刚刚那位故人……我不卖关子了,她是西王母现世,但……这些神话阶级已经完全礼崩乐坏了,这是很早以前的事,详细说也没有意义。我之前就想过一个问题,神话的维度与人类世界的维度是两码事,比如人类认知的地球其实是一个球形的平面,以我们自身为参考系,人是在平面上生活的,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但对我们钟山神和其他神话生物来说,我们在一场战争之后,被置于一个对折的维度,这是我最初研究钟山神分布的时候发现的,钟山神的分布有时垂直于轴线,所以在记载中,有时候同一种钟山神既在东边,又在西边——甚至南边。人们在混乱的方位中见到钟山神,是因为轴在变动,轴不稳定。”
“我和郎放在一起之后,我就对这种对称结构非常敏感。纪复森那个东西严重地扰乱了我的思考能力,好像总是压线擦过去,始终过不了那道坎,我找个词来形容一下……大概是‘抗性’不足。是直到最近郎放梦见沙漏装置的精度增加,我才逐渐抓住这一特征。
“纪复森的‘飞船’也有这个结构,这其实很不寻常,而且祂的存在时间大抵应该覆盖那一纪元,我只是很隐隐约约记得西王母提过昆仑瑶池被破,但我以前以为那是相连的,你懂吗。今天我才反应过来,昆仑为山,黑水为中轴,镜像出蓬莱——海上蓬莱。巴别塔会不会是失败的昆仑?金字塔会不会是微缩的昆仑?山和塔在人的意识中是同种原型。轴的不稳定会不会和昆仑与蓬莱有关?某种质量失衡?
“——昆仑消失了。西王母以为是被破坏了,但她知道昆仑很难被破坏,只是不见了。我猜想,昆仑是否被偷,或是被出卖了。就像一个小孩为了完成愿望而偷走别人的东西一样。”
他们选择来紫坪铺水库,一是这属于郎放之前确定的坐标之一,二是这样宽广的水域适合见证神迹。蒋良霖打完那个电话,水库上的冷雾更浓,仿佛马上有什么无形之物要借雾的实体显形一般。罗爱曜忽然说:“纪复森要真是小偷,确实应该在你们的群体中掩蔽自己的身形,让你们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除非你们有回收昆仑的方式,现在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我好奇的是,昆仑怎么成为‘飞船’?是什么改造吗?这是你们现代人的‘科学’?”
“我不知道,我也很好奇。”蒋良霖吐出一口寒气如吐烟,雾浓到一定程度,蒋良霖如浑身一轻,总算完成,他说:“好了,我的准备做完了。我和小鼓不一样,她是真的龙,我是概念的龙,要我上场的话,我要前摇读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