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朱漆大门大开,阶下早已车马塞道,水泄不通。
大楚不同品制仪仗日常出行车马均有规范,五品的勋贵才只能用一马一驴,可今日永宁侯府所在的春明门大街百姓,却见到不少双辕车甚至三辕车,锦帷秀盖齐聚于此,甚为夸张。
“这永宁侯府今日怎有如此大阵仗?要说咱们京师百姓什么样的大官没见过,可今日这架势,怕是官家朝会的大官全在这了。”
“你竟不知道?前些日子永宁侯府迎回流落的嫡亲女娘,挑了个好日子开了宴庆,打着为老夫人庆贺的名号,上至王公,下至三品官员,全来贺喜,这阵仗能不大吗。”
“虽说永宁侯府也算显赫,但咱这是什么地方,京师那是随便丢块砖都能砸死三品官的地儿——”
“你消息闭塞至此,你可知道那永宁侯府次女,是谁迎回的吗?那可是当初昭阳王亲自率马接回,走的可是御街,多少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有人传,这两人好着呢!这些大官心里跟明镜似的,都跟着打望风向呢。”
“昭阳王可是将来的天子,早玉旨赐婚定了永宁侯府长女,还能改了这大婚人选不成?”
“那可不,三日前就传开了,昭阳王入永宁侯府要求退婚,用的就是长女恶妒品行不良的由头。”
“当真?那今日这永宁侯长女可就难堪了。却不知那次女到底是何天姿国色,竟叫昭阳王宁愿抗旨也要换人。”
永宁侯府撷芳苑水榭亭台,百姓口中谈论纷纷,风头强盛的永宁侯嫡次女苏清瑶此刻被一干未出阁的贵女们簇拥着打趣,全然没有半月前被抓奸的狼狈。她头戴累丝珠冠,身着绣金牡丹褙子,下系青碧百鸟裙,眉目描画细致,浑然一副贵气。
“——是天佑殿下,那般危急关头,便是个樵童路过也会援手…清瑶不过是恰在近处罢了。”
“永宁侯二娘子可真真好运,如此貌美纯善的娘子,还救过昭阳王性命,难怪得昭阳王青眼。”
行酒令结束,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活跃。
苏清瑶听着周围贵女们连声各色的夸赞,她端起茶杯遮掩嘴角微翘的弧度,指间轻抚杯沿叹道:“说起来还是姐姐命好,打幼时便被父亲母亲抱来,侯府十几年精心教养,那通身气度岂是旁人学的来的?哪像我……”话锋一顿,失言般捂住了嘴,“啊呀,瞧我胡言什么!只是近日协理母亲操持宴席,尚有些手忙脚乱,想到姐姐从小便能在爹娘膝下承欢,这些中馈庶务早已信手拈来,实在是羡慕。”
这句话像石子投入静水潭,围坐的贵女们安静一瞬,各自相视递着眼色,掩帕私语。早有传言说永宁侯府‘双生千金’本就是个幌子,而今苏清瑶当众点破她抱养身份,更兼连日避居不出,前番又悔婚于昭阳王——看来永宁侯府是真将苏晚月当做弃子了。
苏清瑶唇角上扬,心中不免得意。母亲办这宴会目的是为了向京圈贵女们介绍永宁侯府寻回的嫡亲女娘,昭告自己尊贵身份,可一想到父母却还让那个抢了她一切的贱种载入宗籍,保留身份,她便不甘心。昨日为此,还在母亲跟前哭了一场。
沈氏当时摸着她的长发,语气柔和:“傻孩子,为娘自然是疼你向你的,然前些日子你跟昭阳王惹出这么大一事,为娘的虽然压下,但昭阳王毕竟曾经也是她过了圣目的未来姑爷,若此时捅破身份,焉知她会不会出去说嘴。”
“为何不给她一笔钱打发出去?”苏清瑶眼泪打湿视线,“母亲,我才是你们嫡亲的女娘,这么多年,吃苦的是我,她可是享了十几年的侯府富贵了,这样的贱民,怎配顶着侯府的名号。”
沈氏见苏清瑶依然没有被说动,只好继续安抚:“她已入了宗籍,是永宁侯府明面的女娘,随意遣了有伤侯府颜面。你放心,为娘到时给一笔妆奁将她发嫁出去,许配给个小官,这样可好?你将来可是昭阳王妃,未来的一国之母,何必与这样的人计较?”
苏清瑶虽然心中不愿,也只得忍了,可今日宴会,她还是鬼使神差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她觉得苏晚月凭什么。
苏清瑶流落的这十几年,被一位县丞收为养女,县丞无子,虽非大富大贵,苏清瑶过得却也是衣食无忧。然县丞终须见迎上官,家世低微那种处处低人一等的滋味苏清瑶很早就尝过了。
那处居南北要冲,常有过往显贵高官在驿馆暂留,从来来往往的人们口中,她知道大楚最繁华的地方是西京,大楚顶厉害的人也在西京,至于有多厉害呢——“六十年啊,纷争不断,东边王来西边王,北边死百姓,南边死的也是百姓,直到出了两个帝,一个王,将这飘零江山,收复了泰半!他们都聚在了西京,也都死在了西京。这样的人,算不算豪杰?”
于是苏清瑶十分向往着去西京,哪怕是出县看看世面也好。
一次替病中养父代管驿务时机,苏清瑶与丁忧结束入京候阙的前通判相识,县丞是从八品官,通判乃是州级副长,地位仅次于知州,官居正六品,出差公干仆从如云,如不是服母丧通判只带了两名仆从,怕苏清瑶也没有机会与这样的高官遇上。
苏清瑶鬼迷心窍的栽在那通判手中,通判离去前跟她允诺,入京授官后就来迎娶她,她信以为真,还没等到通判消息,苏清瑶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苏清瑶连着给那通判发了几十封书信,皆石沉大海,她的身子却日益明显,终有一日,她下定决心,借着深山古寺礼佛之机,买了药避着人自去流了,却不料半路救下监修皇陵路上因炸石惊马而跌下悬崖的萧景渊。苏清瑶即便不认识什么昭阳王,却也看得出来此人衣着华贵身份定然不凡。
世事便是如此巧妙,萧景渊醒来,却通过旁敲侧击和她那养父保存的一领襁褓和长命锁,认定她是永宁侯流落在外的千金。
三个月前她遥不可望的通判如今在生身父亲永宁侯面前提鞋也不配,而面前俊美博雅的男子,是西京唯一的王,未来的大楚之主。
这样的才俊,本应是她的未婚夫。
苏清瑶怎么能甘心,怎么能不恨那个占了她位置享了十几年荣华的假货。
苏晚月那完美的人生,本应该是她苏清瑶的。
苏清瑶以纯良和柔情攻势拿下这位昭阳王,说起来也可笑,男人们在拥有人人称赞的贤惠妻子时,也不拒且享受着外面不同风貌的女子倾慕,心中有了偏向,人也自然有了偏向。
苏清瑶本来想忍,但是如今萧景渊将她风光接回,向全天下昭示了他的偏宠,这偏宠让她埋藏心底的不甘和野心日益疯长。
她忍不下去了。
贵女们还在窃窃私语:“果然今日没有遇见苏大娘子,想是有自知之明,便不来吃这难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