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翎若即若离的态度,像一条肉眼看不见的激光警戒线,精准地划定了文彦行为举止的安全边界。即便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微博私信聊天框里,插科打诨已经成了日常,他也恪守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分寸感。那次,他试探性地提出“老板,为了以后工作沟通,还是加个微信方便点吧?”,却被对方一句轻飘飘的“我觉得邮件和钉钉就挺方便的”给堵了回来。
从那以后,他再没敢造次。毕竟,电梯间里那句“别的心思不要想了”的警告,还深深地扎在他的记忆里,时时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
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的平衡——她是一个调味师,决定了关系的酸甜咸淡。
文彦对此心知肚明。说到底,和有好感的人保持着这样一种独特且秘密的接触,毕竟是一件能让枯燥生活变得有些趣味的事。就算哪一天,钟翎玩腻了这场游戏,决绝地与他划清所有界限,那也无所谓,大不了就辞职走人。他的天性就是如此随遇而安。一个连突然变性这种堪比科幻小说的离奇事件都能坦然接受的人,这世上,大概也没什么真正接受不了的了。
但生活总会在你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突然整出一点波澜。
大概是文彦实在拒绝了太多次同事间的聚餐和娱乐活动,以至于他在研发部男性群体中的形象,已经快要和“孤僻”“不合群”画上等号。这次,组里一个资历颇深的男同事终于升了职级,全组上下张罗着要为他办一场庆功宴。作为组长的老韩,在邀请文彦时,态度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强硬。
“小文啊,这次你可不能再不给面子了啊。”老韩拍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天天独来独往的,是不是男人啊?跟哥哥们连一顿酒都没正经喝过!”
激将法果然老套,也没什么用。
但这次庆功宴的组织者为了彰显重视,特意选了一家在明海颇有名气、据说人均消费要四位数的清吧。这个选择,成功地吊起了文彦对所谓“高端场所”的好奇心。这份好奇的绝对值略微大于了他对社交场上虚与委蛇的厌烦,最终天平倒向了前者。
然而,在酒吧里坐了不到半个小时,文彦就后悔了。
这家清吧的“清”,大概只是和那些鼓点能震碎心脏的蹦迪夜店相比称得上是“清”。实际上,它一点也不清静。昏暗的灯光,混合着高级香薰的各种气味,以及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被压低却依然嘈杂的交谈声,共同构成了一个让文彦烦躁的环境。
尤其是在他们这个卡座里,几个老爷们儿围坐在一起,就着各种酒大聊特聊,话题天南海北,上至国际局势□□又发了什么推特,下至家庭琐事老婆最近又买了几个包孩子上学又要哪里的学区房。文彦既不关心政治,又没有老婆孩子可以抱怨,全程的参与度几乎为零,只能默默地、一口一口地抿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酒过三巡,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众人的谈兴愈发高涨。组长老韩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个游离于整个群聊之外,跟开了静音模式一样的文彦。他想要把他拉入话题,只不过,明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他,选择的“拉人”方式,堪称奇葩中的战斗机。
他没有任何前摇,甚至没有一个过渡的眼神,就这么直愣愣地冲文彦来了一句:“小文,我听他们有人说……说你是gay?嗝没关系的,哥哥们思想都很开放,不歧视你。只要你……你不要喜欢上我们这些有家室的……呃,就行。”
话音落下,整个卡座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文彦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刻似乎都凝固了。他的指节在厚重的玻璃杯壁上,用力到压出了青白的印痕。他沉默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威士忌。卡座里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看着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听见他用一种异常平静的、但和他清润声线极不相符的冷漠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谁造谣,谁被草□□。”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已经呆若木鸡的同事们,补充道:“反正,我不想被草,也不想草别人的□□。”
这句理不糙但话极糙的宣言,配合着他那张俊秀的脸,反差得好像着火的冰块砸到了那几个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男人脸上,他们集体被整得又一愣。反应最快的一个赶紧出来打圆场,尴尬地笑着:“哎呀,看你说的,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我就说那都是瞎传的,小文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是呢……”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拉着还在发懵的老韩,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试图将这尴尬的一页赶紧翻过去。
但此时的文彦,已经无心去在意他们的道歉和安慰是真心还是假意。
因为就在他那句惊世骇俗的话说出口的瞬间,他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刚好从他们卡座旁路过的女人,脚步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与那个陌生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个妆容精致、衣着时髦的年轻女性。她的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起一抹看好戏的的笑意。显然,刚才他耳边听到的那声嗤笑,也是出自于她。
四目相对,文彦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对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解释些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冲自己挑了挑眉,然后转身摇曳生姿地离去,上了二楼,消失在一扇包厢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