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若,孝若,……”正在这时,从许昌城的方向,飞跑而来几匹骏马,那是司马文萱带着婢女采玉,跃马疾驰来寻找她的夫君夏侯湛,后面还跟随着满身衙役打扮的富安和顺宝。
夏侯湛听到喊声,转头回望之际,墨菡趁其不备,轻轻一掌打在了夏侯湛的手腕处,而后便毅然决然地夺过了马的缰绳,急拍马背几下,一句“孝若,保重!”后,洒泪、绝尘,飞奔而去。
“哈哈哈,哈哈哈,……”夏侯湛悲凉无望地站在原地,悲凉无望地苦笑声声,身后追来的,是他并不爱,却要一直守着他的妻子,身前跑走的,是他此生真心眷爱,却永远只在云里雾里,只会在他梦里出现的娇婉红颜,他笑他的命运是如此的错位,如此的荒诞,如此的是非颠倒、如此的滑稽可笑至极!
……
墨菡又是一口气疾奔了有数十里地之遥,一直跑到了当年她与金若一起遭遇劫匪后,被夏侯湛救助的那处鄢陵城外的旷野荒郊处,才慢慢地放缓了马的速度,浮思、追思、往事如烟,历历于眼前,却早已是匆匆十数载的光影,冲淡了往昔情爱,荒芜了她的青春……墨菡痛感自己就好比那黑夜里只身在海面上泅渡的溺水之人,为了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生的渴望,拼尽全力在无边的苦海中游啊游啊,漆黑的海面就如同这漆黑的人世,茫茫无际、冰冷透骨,生命于她,就只剩下了挣扎、挣扎、总是无谓地挣扎!
数日之后,墨菡回到了阔别十余载的家乡,回到了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熟悉的山川热土,那个留下了她无数童年欢笑,却又残存着她彻骨伤怀记忆的旧貌依稀、故人如旧的村庄。
残阳如血,家门破败,几声规啼,更增凄凉。
墨菡的家,本是父亲嵇康辞官回乡之后购置的房宅,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有一无二的府邸,可如今却落得荒草淹没尽门庭,蛛网结满了院落,门上府衙的封条只剩下残余的点点白渣,夹杂着黑黑的淡淡的墨影……门前冷落,旧邻远隔,房前屋后,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
墨菡推开了院门,迈步走进了家中,傍晚时分,天色灰蒙,眼前只见亭台颓损,池水干涸,阶满苍苔垄封路,架满藤萝栏杆绕,老屋的门窗破碎不堪,早已被风雨侵蚀的没有了一丝生的气象,蝉悲鸣,鸦乱叫,物败人去事事休,景状凄清,情状惨淡,令人目不忍瞧,心不忍见……墨菡只觉自己的胸间腹内就像被刀剜斧刻一般的疼,无以复加的极其剧烈的疼痛!从进村、进院,到走进灰尘落满四壁、尘埃的厅堂,这种锥心刺骨的痛就从未在她的心间停止过。严父慈母的容颜,在墨菡的脑海中早早地就定格在了他们那般壮丽、繁盛的年华,还没有多少白发,还没有多少沧桑,还未及看到儿女长大,就那样带着万般的留恋和不舍,惨然离世而去……
抚景伤情,触物生恨,燃放的烛光,烛泪点点,滴滴凝聚的都是墨菡如雨的苦泪,滴滴坚固的都是墨菡充斥在胸中更加坚硬的仇恨,“不报父母之仇,誓不为人!”墨菡只觉阵阵热血不断上涌,怨满乾坤,恨满胸膛,只待回返洛阳之日,定要寻得时机,雪此家仇,哪怕为之玉殒香消、魂飞九天,今生也不枉生为父母的女儿……墨菡把马拴牢在了院门口的一棵枯榆之上,放置好了长枪,挥宝剑开始砍除庭院内那些丛生的杂草,打扫屋舍,因为她打算要在家里住些日子,明早还要前去给屈死的父母上坟扫墓。
一夜苍凉。
翌日清晨,墨菡很早就骑马进了城,买来了香烛、果品、烧纸和奠酒,前往村后远处的山上、父母的坟前祭拜。
嵇康当初家遭横祸,子女尚小,所以安葬他们夫妻本是族里的长辈、族人们尽心尽力代劳的。墨菡当年刚刚出得牢狱之时,曾经带着金若一起,拖着昏沉沉,痛苦的身子,跑一会儿,爬一会儿地奔到山上父母的坟前,哭拜得死去活来……如今十余载的光阴恍如隔世,村庄附近的风物景象,似乎也已跟随着变化迁移了很多,但是墨菡凭借着十几年前清晰刻骨的记忆,还是很快地就找到了那片坐落于半山腰处,林木脚下、乱草丛中的坟墓,来到了硬生生、明朗朗印刻着自己父亲和母亲名字的墓碑前,“父亲、母亲,不孝女儿墨菡回来看你们了!”一声呼喊过后,墨菡早已俯身哭拜在地,泣不成声……
曾经多么鲜活的生命,多么伟岸、智慧的父亲,多么美丽、淑惠的母亲,如今却都变成了这两行冷冰冰的墨迹,这一块冰冷冷的墓碑和这一丘爬满荒草的枯土。墨菡忘不了,永远都不可能忘记,是司马氏血腥的屠刀夺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尚在壮年的生命,同样也是在司马氏屠刀的疯狂虐杀下,她如花般青春的年华,从此便毁于一旦,孤身一人如断梗流萍般随风飘落,随水漂零。“父亲、母亲,女儿已找到绍弟,他生活得很好,父亲母亲如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大仇得报,杀了那昏君!……”墨菡哭望着父母的墓碑,声声诉说,声声祷告,饮泪烧纸已闭后,她便慢慢地站起身来,将酒恭恭敬敬地淋洒在地上,在父母的墓前郑重立下誓愿,他日定当只身讨还血债,绝不牵连弟弟,因为弟弟是父母遗留在这个世上的希望,而她自己则甘愿化作复仇的利刃,斩断一切情思的牵绊,让司马氏血债还要血来偿!
眼前的这座山,唤作“嵇山”,山下的那汪水,名为“苞水”,山环水绕、绿柳参差、贤人辈出的村庄,成了她自幼成长、生活、随意玩闹的地方,成了她的“故乡”……父亲生前曾抱着尚在始齔年龄的她,饶有兴趣地给她讲述过,关于她们嵇姓家族的故事,只是那时的她懵懵懂懂、几无记忆……而今,多少年风雨、苦难的历练,却让她把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回想了起来,明明白白地刻印在了自己的骨髓里:父亲说,他们的先祖原本居住在会稽的上虞(今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本姓奚,后来,父亲的曾祖父为了躲避仇家,才带着家人迁徙到谯国的铚县,并因了居住地的这座“嵇山”而改姓为“嵇”……嵇家几代人生生不息的地方,捱过了父亲人生的几经辗转,最终竟无限凄惨地、过早地,成为了她父母双亲的长眠之地!
香烛燃尽以后,墨菡又朝着父母长眠的坟墓无比虔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才一步一回首,悲泪不止地牵马下山。
“各位乡亲,求求你们行行好,施舍些钱两吧,我的小女儿病得眼看就要不行了,我没钱给孩子看郎中抓药,各位大爷大娘,求求你们了,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在这儿给你们磕头了!”
墨菡上马后,行了还不足两里地的路程,在邻村吕家村的村口处,却突然看到一个衣衫破旧,发髻蓬乱的年轻妇人,正自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样子的小女孩儿,跪地乞讨,凄惨景状甚是堪怜。
“请问大娘,那妇人是谁,如何要当街乞讨?”墨菡平生最见不得可怜人,虽然她刚刚为父母扫墓归来,胸腹间依旧还在悲伤不已,但于一片恻隐之心的驱使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牵着马,来到了围观的人群后面,向近旁的一位年近花甲的大娘,低声打探着眼前的情况。
“姑娘,你是外乡来的吧?……”那大娘转头端详了一下墨菡,见这姑娘艳若三春牡丹,凄若雨打芭蕉,美目潸然,衣着素雅,还牵着一匹桃褐色高头骏马,一看便知不是长期生长于此地山野的乡间女子,当然也就不会了解此间发生过的事情,故而那大娘便开始慢条斯理还略带无奈地,接着向墨菡讲述起了她们面前乞讨的这个妇人的故事:“她是我们村吕巽的儿媳,这都是那吕巽造孽呀,当初,吕巽霸占了他的弟媳妇,害死了他的亲弟弟吕安,唉,还白白搭上了我们这儿早些年间的嵇康一家人!后来吕巽的弟媳就撇下两个才几岁的儿子,上吊死了。那吕巽也早就被朝廷罢了官,回到这乡里,可他做过的那些坏事,在我们这十里八村,又有哪个不晓得呢?他唯一的儿子整日家吃喝嫖赌,一点儿好事都不干,根本就没有哪个良家女子肯嫁进他们家中,直到前些年时,他那儿子才不知从哪里讨来了这个媳妇,又不好好待见,这不,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孩子生病了,都没钱请郎中,可我们这乡里人,家家都是勉强才能有口饭吃,哪里还有富余的钱两给她呀!唉,说起来,只是可怜了这母女俩,白白地跟着遭殃、受罪呀!”
提起吕巽,墨菡并不陌生,虽然当年墨菡才只有十四岁,但父亲嵇康获罪入狱、又莫名枉死的前因后果,她的内心却是一清二楚的。她也知道她家的惨案尽管是因了吕巽、吕安这两兄弟之间的纠葛而引起,但好像父亲之死与他们吕家并没有什么相干,唯一的相干,就是吕巽受了什么人的阴谋唆使,去状告他的弟弟……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可前人造恶,却不应该累及其后人,墨菡心里这样想着,便身不由己的在一颗善心的引领下,迈步来至那穷苦妇人的近前,“大嫂,孩子可还好?这些钱两您且拿着,快些带孩子去看病吧!”
那妇人正自搂着怀中命垂一线的小女儿低着头痛哭不止,哀告不止,散乱的发髻遮住了她的半张脸颊,当她看到有人伸手塞给她沉甸甸一包敞着口的散碎金子和株钱时,感动得她急忙俯身拜谢,站起身后抬眼静观,想看看自己恩人的样子,记住自己恩人的样子,可是当她黄瘦苍凉、略显老态而又泪水难干的一张脸,与她面前的墨菡瞬间对视之际,她却禁不住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手里紧攥着的金子和株钱,也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了。
墨菡也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凄楚可怜、村头乞讨的妇人,竟然会是她曾经的舅母,是她曾经恨不得一宝剑就送她去至阴曹地府的,故意害死她外祖母的,那个狠辣、险毒的韩素萧!
这叫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墨菡刹那间便觉得自己的同情心一下子就收归为零了,一丝寒意从头顶一直冷到了脚底跟。虽然此时,丝丝的春风依然和煦,可墨菡的心却再也温暖不起来了。
“墨菡,你可是墨菡吗?墨菡,是舅母我错了,是我不好,我太坏了,我活该有此报应,可是墨菡,孩子是无辜的,她可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女儿,她就是我的命啊!墨菡,舅母求求你了,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她还这么小,……”韩素萧的手掌心里依然紧紧地攥着墨菡给她的那包碎金和株钱,就像攥住了她女儿的救命稻草一般,当她看到墨菡又伸出手来,有想要拿回钱两之意时,她便止不住又抱着孩子,颤抖着身子双膝跪地,无望而又悲苦的泪水,仿佛都要从她的哭声中喷涌出来了。
围观的乡亲们都瞪大了诧异的双目,墨菡的一颗心瞬间便被袅袅缕缕的矛盾割裂着,她又想起了自己那慈祥可亲的外祖母,她想起外祖母去世时的景状实在惨然。她转头看了看韩素萧怀中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是紧闭着双眼,面色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该拿回自己已然塞在韩素萧手里的金钱吗?韩素萧说她悔罪了,知错了,可是她的错也犯得太大了,活活地夺走了外祖母一条宝贵的生命!难道真的要让她这么小的女儿来为她赎罪吗?那小孩子奄奄一息的稚嫩脸蛋儿,令墨菡观来痛心不已。是啊,韩素萧的孩子又有什么罪呢?墨菡转脸望了望近旁的乡亲,他们都是穷苦得缺食少穿的农人百姓,他们当中根本就没有人可以资助韩素萧……
“韩素萧啊韩素萧,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墨菡最终还是没有忍心拿回韩素萧用来救她女儿命的金钱,也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韩素萧一句,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了一句后,便转身走出了人群,准备上马回家。
“墨菡,舅母以后定会日日为你祈祷平安的,我知道自己有罪,可我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如果你能再见到那曹纬,请你告诉他,不是我韩素萧不会生,而是他曹纬无能、没种!是他们曹家祖祖辈辈造下的孽,是报应!”韩素萧站起身后,蓬头垢面地抱着她的孩子打算去看郎中之时,除了对着正往人群外走去的墨菡一再表示她的感激之情外,她还不忘心有不甘地含泪呼喊着,她心底深处对于沛王曹纬压抑已久的幽怨和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