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恋美
风华正茂的夏侯湛胸怀锦绣、智勇双全,“光阴何其贵,我志未曾颓。”满怀济世安邦之志的他,在太学以博士弟子第一名的好成绩学成而归,被当朝中书监荀勖大人举荐为许昌县令,返乡探母后,即来许昌就职上任,不想,途中两遇墨菡,缘分乎?
不管墨菡怎样想,反正夏侯湛已经把他与墨菡这两次难得的邂逅,看成了是“天公作美”。着男装的墨菡都已让他魂不守舍,如若墨菡换上婉媚的女儿装,不知该会惊艳到何种程度,恐怕星月都会为之隐匿光芒,百花都会为之悄然失色……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本是人生两大幸事。夏侯湛文武全才,少年得志,以弱冠之年初入仕途,便被举荐为一县之县守,可谓人生得意,而老天偏又成人之美,把貌若天仙、心地纯善的墨菡,送到了他的身边。夏侯湛今日,只觉得脚下轻飘有如腾云,身心愉悦如沐春风,看着含羞带愧、柔美如花的墨菡,似乎所有的政务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看到任之时已是晚间,他便直接带着墨菡等人先到了县府后衙家眷的住所,把墨菡主仆俩和徐大娘一家祖孙三口安顿停当后,才带着富安到前衙去办理了一下公事交接事宜,而后便又匆忙返回,来至后院,看望他只一时不见,便会引得自己无着无落、丢魄失魂的墨菡。
墨菡此时的身体已然好了很多了,最起码,不用再傻傻地担心身下流血之事了。有夏侯湛时时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拂着,她的心里觉得很踏实也很感动。夏侯湛生得朗如日月,伟岸如松,英气凛凛,豪气十足,却又温暖如春、情真意切,令墨菡恍惚间,经常把他当成心中同样对自己柔情似水的潘岳……可是,每当墨菡感到自己情感的海洋,开始丝丝点点浪花翻滚之时,她便会心下暗暗地提醒着自己,今生今世,她不可能、也不会,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暂留此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还不宜骑马远行,他们对她的好,她会永记于心,但是此生,她只要活着,有朝一日就一定要去向司马氏亲手追讨她灭门倾家的仇恨,而这条路无疑是一条不归路,她不想让她身边的任何一个好人因此而受到牵连。
墨菡的外表表现得越坚强,其实内心则越孤冷。身为一个弱女子,她不知有多么地渴盼一个坚强可靠、像山一样的肩膀,在她疲惫、愁苦、茫然无助之时,可以让她依靠一下。然而无论是潘岳还是夏侯湛,她却都只能对他们敬而远之……
“寒儿小姐,……”听到这样的称呼,墨菡的心里禁不住颤然一惊,自己长这么大,只有父亲、母亲和外祖母是这样唤她的,这个称呼让她感觉到了亲人般的煦暖,她蓦然感到,夏侯湛亲切得就像上天赐给她的同胞兄长,她甚至有点儿想依赖他,对他像亲哥哥一样的好。
“来了,来了,……”金若听到门外是夏侯湛的声音,便赶忙跑去打开了房门,笑着问道,“夏侯公子,找小姐有事吗?”
“有点儿事,我可以进来说嘛?”夏侯湛的面上有些羞涩滚烫。
“当然可以了,小姐还没歇息呢。”金若喜笑颜开地把夏侯湛迎进了外间屋里,墨菡此时也早已从卧房走出,冲着夏侯湛翩翩然、盈盈一拜,“公子,不知有何事找我?”
“寒儿小姐,湛此来,一是想看看小姐可否安好,二是,……”夏侯湛话到此处,伸出手去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金钱,轻轻地放置在墨菡面前的桌上,接着说道,“小姐勿需多心,这包钱两,是想请小姐拿去,明日让金若和徐大娘一起,到街上布店多扯些上好的布料回来,给小姐和金若各添置几身冬衣,天气越来越冷了,小姐衣衫单薄,而且还是男装,早该更换、添置衣服了。”
“我就说夏侯公子是个大好人,又细心,小姐,你说呢?那我明日就和徐大娘一起到街上去买布料,小姐,你看行吗?”金若一边口中夸奖着夏侯湛,一边还不忘高兴地回过头来,眼眸中颇含深意地看着墨菡说道。
墨菡也觉得心里热烘烘的,可是她又不想欠夏侯湛太多,她想婉言谢绝,又深知自己和金若眼下,除了身上的这件男装,当真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她想对着夏侯湛说些感谢的话,可却不知为什么,只要她抬眼看到夏侯湛那深邃、柔暖的目光,看到那张俊朗得无可挑剔的脸,她便会连半句正常表达自己内心感触的话,都羞于说出口,只会用“谢谢”二字,来倾吐心声。虽然她能很真切又很明晰地确定,潘岳才是她的心之所属,即便她此生都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可潘岳却已真真实实地深藏在她的心底。然而她也否认不了,夏侯湛已如春风一缕,吹暖了她那颗冰冻已久的心。夏侯湛给她的感觉如父如兄,这种感觉让她好想去依靠,因为到至今冬,才仅仅十五岁余出数月的她,太需要亲人的呵护与疼爱了。可是墨菡却不懂得,她呈献给夏侯湛的这种依赖感,天长日久便容易让夏侯湛产生错觉,而这种错觉又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加浓烈,甚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夏侯湛的性格是明朗的、通透的,他从来都不会刻意地去隐藏自己内心的爱憎,他的爱是直白的、狂烈的,所以,他喜欢墨菡,他就会很直爽的对墨菡好,他爱墨菡,他就会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自己火热的目光中,暖暖地看着她。他爱看墨菡的柔美,爱看墨菡的娇娆,爱看墨菡的羞涩……总之,墨菡的一切的一切,他都喜欢,无条件、无理由的喜欢。
“寒儿小姐,我明日可能一整天都要在县衙忙公务,不能来看你,你需要什么,只管对李伯和徐大娘言讲,他们老两口会照看好你的。喜欢吃什么,只管吩咐餐堂的管事,他们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哦,还有……还有你的身体是否还要抓些药来调理调理,我会吩咐富安去办。”夏侯湛恋恋不忍离开,眼望着墨菡,一股脑儿地嘱咐了这么多,惹得旁边的金若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公子,还是我替小姐回答你吧,我们小姐都记下了,公子还有其他要叮嘱的吗?若不然,我还是拿笔记下来吧,否则,公子说了这么多,金若脑子不好使,恐怕记不住呢……”夏侯湛被金若笑得面红耳赤,痴痴地低下头看着墨菡的反应,墨菡早已羞红了粉面,只转头用一双若水盈盈的美目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便轻移步、慢转身,静静地躲进了里间卧房。
墨菡离开以后,夏侯湛不知所措得在原地又站了有一会儿,而后便对着里屋的墨菡,轻声喊了一句,“寒儿小姐,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金若笑着把夏侯湛送出了门,见他三步一回头,彷徨踯躅久不去,依依不舍的痴情样子,也着实是惹人心疼,便真诚地对他言道,请他且放宽心,言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小姐墨菡的。
今晚的夜空星光璀璨,今晚的大地万物斑斓,今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又那么的美妙,今晚,就连那浩瀚而又飘缈的银河,在夏侯湛的眼里似乎都有了人的感情,于遥遥万里之外,静静地窥望着他,窥望着他飘飘然陶醉在了自己一个人独自织就的,幻彩绝伦的情网之中。
夜已经很深了,夏侯湛躺在床上还依然是心动神摇、情思涓涓如流水,他的眼前如同幻梦般,一幕幕地浮现出他两次偶遇墨菡时的情景:在谯县,他看到的是一个头戴黑色纱笠,出手敏捷,义薄云天,清灵俊逸的少年侠客。在鄢陵城偏远的荒郊野外,他看到的则是一个病容倦倦、着男装露女态、令人生怜的寂寞“冷寒”了。对了,她说她唤作“冷寒”,这个名字,在聪明的夏侯湛听来,绝对不可能是她的真实姓名,可是他却并不去追问,他甚至不问她家乡哪里,父母是谁,因为他怕他的刨根问底会惹得她毅然远去,不辞而别,一个人不想说的,刻意要隐瞒的,必定有她隐瞒的原因和道理,明智如他,自然不会去触碰。他要清清楚楚感受的、喜爱的就是墨菡这个人,他不仅爱她的倾世美貌,爱她的侠骨柔肠,更爱她高冷、神秘的气韵和风姿。
烛影绰绰、温暖如春的房内,金若一边铺床,一边忍不住总是偷眼看看她的小姐墨菡,小心翼翼地想要试探一下墨菡对于夏侯湛的感觉和看法。
“小姐,别怪金若多嘴,我觉得夏侯公子人也挺好的,对小姐也挺好。”
“金若,等我身体无恙了,可以骑马、走路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是一定要去华山拜师习武的。”墨菡没有接过金若的话茬,顾左右而言他。
“小姐,难道我们非要去华山吗?夏侯公子看样子也是个武功很厉害的人,小姐难道就不可以向他学习武艺吗?金若看得出,夏侯公子非常非常喜欢小姐,小姐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吗?……”
“金若,你怎么又提起这个,我说过,我此生没有结好善缘,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墨菡双眼直直地看着那滴滴点点、不停滴落的烛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滴泪。
“小姐,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固执,非要这样苦着自己呢?我们如今不知道潘岳公子到底在哪里,你又不肯去他的家里寻他,可是夏侯公子,老天明明把他送到了小姐的身旁,而且金若也看得出,他是小姐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难道小姐就那么有把握可以杀死那司马炎,他可是当今的皇帝呀!……金若想都不敢想,那样的结局将会有多惨!何况不管怎样,老爷和夫人也都回不来了,难道小姐非要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办成的事吗?”金若的情绪随着言辞的起伏而起伏,波动而波动,不知不觉间,眼睛里便已溢满了愁苦的泪花。
“金若,你不要再说了,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当然知道,我要走的这条路有多么的凶险,肯定是有去无回的!……前两日落难之时,觉得连活着的希望都快没有了,心内的这股复仇之火也就跟着要熄灭了,然而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心底里那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有什么罪?可却为司马氏所不容,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含恨枉死!难道他们不留恋这人世吗?难道他们不想亲眼看着我和绍弟长大成人吗?绍弟他才仅仅十岁,生死未卜,又有何人照料?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立刻提宝剑冲进皇宫去,杀了那狗皇帝司马炎,毁了他司马昭的希望,毁了他司马氏的天下……”墨菡语如连珠,情溢冰火,恨满腔,怨满膛,痛苦、愤怒得又有些心绪失控了。
金若含着眼泪走过来,轻轻地把墨菡扶到床边坐下,“小姐,金若不再说了,不再惹小姐伤心难过了,小姐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反正金若什么都听小姐的,无论什么时候,金若都会陪在小姐的身边,就算是死,也要和小姐死在一块儿,……”
听到金若这样说,墨菡的心瞬时间便阵阵苦浪翻滚,泉涌热泪,悲泣声声。她想着自己渺茫无际的复仇的希望,想着自己将来苍白得了然无趣的人生,想着金若要白白地陪着自己遭苦受难……深感蓦然无助之时,墨菡其实偶尔间,也会失去对所有一切的执着和眷念,深深地痛感,人世于她真的是好生悲凉,好生无望。也会经常不自觉地体悟到一种绝望,一种整个人骤然间即被掏空,被莫名抛扔到天之尽头、海之涯际、茫茫云里雾里的极度空洞、绝望之感,一下子便会万念皆成灰烬,找寻不到自己活着的力量和勇气……
一夜醒来,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似柳絮轻舞,似碎花漫飞……
“小姐,我去找徐大娘上街买布料了,小姐你一个人在房中若是觉得无趣,尽可以弹弹琴,写写字,欣赏欣赏雪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金若一大早拾掇已闭后,嘱咐了小姐墨菡几句,便穿过月亮门走到李伯和徐大娘一家入住的那间院落中,喊上徐大娘,遵照夏侯湛昨日的吩咐,上街给墨菡买布料去了。
李伯也是在天刚蒙蒙亮之时,就随着夏侯湛、富安一起,去了县衙帮忙,徐大娘跟着金若离开后,小顺宝一个人无人陪伴,便按照奶奶叮嘱他的,踩着一路稀薄的雪花,竟自跑到了墨菡的房中,“姐姐、姐姐”地连声叫着,缠着墨菡陪他一起玩耍。墨菡很喜欢天真无邪、一笑两个虎牙,稚气而又调皮的小顺宝,觉着他那奶声奶气、不停叨叨的蜀中乡音甚是好听,墨菡拿出纸笔,把着小手教他写字,教他画画,还牵着他,并排站在门口处,看漫天飞舞的雪花……恍惚间,墨菡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嵇绍,也正“姐姐、姐姐”地喊着她,和她一起捉迷藏、打弹弓、上树捉小鸟,下河抓小鱼……
墨菡本以为金若和徐大娘一起上街去买布料,真会如金若所讲,很快就能够回来,可是没想到,整整小半天的光景过去了,时近晌午之时,她才看到她们娘儿两个在富安的帮助下,把一匹一匹各色鲜艳的锦缎料子,从马车上搬将下来,往墨菡和金若所住的房子隔壁那间屋里送,墨菡走出来想给她们大家帮忙一下,不曾想回身转头之际,正好看到夏侯湛顶着飞雪,笑容满面地走进院来,“寒儿小姐,这些布料不知可否合小姐的心意,小姐可否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