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文萱先行回了厅堂,又吩咐仆人给夏侯湛特别准备了一些略清淡的、便于解酒的汤饭摆置在了桌上。时候不长,夏侯湛便也穿戴整齐,依旧是一身崭新的湛蓝色团花衣袍,风采如旧地来至在他自家的厅堂,拜见位高权重、尊贵非常的皇叔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
“孝若,你总算是酒醒了,……”夏侯湛朝着司马伦和王恺躬身一礼后,司马伦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轻微地瞥了夏侯湛一眼,不无讥讽地问了他一句,便依旧还是大模大样、稳稳当当、目中空无一切地跪坐在他自己的几案后面,自斟自饮,大口地吃着他自己的饭。
王恺本就因为司马文萱而对夏侯湛忌妒已久,又加上他本来身份就远远地高过夏侯湛,所以今日,他在第一次到了夏侯湛家中,见到身为主人的夏侯湛后,也是丝毫都没有任何主客之礼,也如司马伦一样,只微微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夏侯湛后,便旁若无人地顾自“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地吃着、喝着。
夏侯湛虽然觉得自己在他二人面前,怎生那样得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但奈于身份和官位本就如此,终又无计奈何,也只得面上异常尴尬地干笑了一下,便竟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之上,不言不语地陪着司马伦和王恺一同进餐。
厅堂里的气氛,压抑沉闷的仿佛只要扔进一根火烛,马上就会燃尽整幢房屋似的。
夏侯湛因为自己的胃还不是很舒服,所以就一直是那样安静地跪坐在他的位置之上,安静地用一些相对比较素淡的汤菜,不声不响、讳莫如深,既不抬眼看司马伦也不看王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觉得他自己与这二人本就无寸语可谈。
司马文萱此时的仪态倒是显得很娴静,娴静万分地陪坐在夏侯湛旁边的主人位子上,她一会儿转头望望他的哥哥司马伦,一会儿又看看身旁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她知道他们二人早已势同水火,隔阂颇深,与其一语不合就吵将起来,还不如就这样谁都不要言语,平静着把这顿饭用完,平静着把自己的哥哥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一同送出府去,倘能如此,她便要在心底默默地暗念“阿弥陀佛”了。
“孝若,你在许昌任县守也有十多年了吧?可你这许昌城十多年以来也未见有什么起色呀。”司马伦似乎觉得自己此番前来许昌,亲眼得见夏侯湛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他要是不好好地训斥夏侯湛一顿,不出出自己胸中压抑着的这口闷气,他就太不甘心、太不解恨了。
夏侯湛听闻司马伦之言后,面色立即就变得很冷很冷,恰似僵硬了的不再流动的水一般,但他却缄口不答一个字,连半句话都没有和司马伦争辩,显然他早已不屑于再与司马伦这等人有任何争论之语。
“表弟,池中之物终归就是池中之物,多说也无益呀。”王恺满面悠闲却又心怀狡黠地接过了司马伦的话茬,存心在旁添油加醋,蓄意拨火。
“表兄此言又差了,当年孝若二十岁余就驰骋沙场,大退鲜卑之时,听闻表兄却在拿自己的牛做赌注,和人比试射箭,玩着只有无知顽童才会玩的把戏,真是可笑至极!鸿鹄高翔,乘风千里,圣洁之志,岂是燕雀能知?燕雀即使披着再华美的衣衫,居着再巍峨的楼宇,他依然还只能是俗而又俗的燕雀而已!”司马文萱闻听王恺如此讥诮、嘲笑她深爱的夫君夏侯湛,不觉阵阵怒满胸怀,忍不住再次正言厉色地回敬、挖苦着王恺。
“表妹,愚兄我无非是替你不值啊!”王恺一个堂堂的当朝国舅,三番两次地被司马文萱奚落、讽刺,面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怒恼之色现出,看来,他还真是对司马文萱眷恋、痴迷的可以。
“我有什么可不值的?我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司马文萱下意识地转过脸来,看了看她自己身旁巍然坐定的夫君夏侯湛,她注意到夏侯湛的后槽牙早已咬得“咯咯”作响,星眸虎目之中正暗自滚涌着堆堆片片几欲喷薄而出的、无穷无尽的怒火。
“皇妹所言虽然不差,可立了功,却不要朝廷的封赠,非要跑回这许昌,做回他的一县之守,这么多年下来,又没做出个什么名堂……哼!王兄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妹妹,自然盼着你能过得好,表兄之言也不无道理,你睁眼看看你自己,这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有哪里还像一个出身皇家的公主?整日家蜗居在这小小的县衙之中委曲求全。皇妹你的心高气傲都到哪里去了?如今你变得,让王兄我都快认不出了,哼!……”
“王兄,个人冷暖,个人自知,皇妹我生活得很好,王兄和表兄若无其他事,还是先且回到城中的客栈去歇息住宿吧。”司马文萱当然能够看出夏侯湛的愤怒早已忍耐到了极点,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双方“剑拔弩张、刀兵相见”,司马文萱只得提前下了逐客之令。
“皇妹,你这是要赶我走吗?王兄我可都是因为心疼你、不放心你呀?此番到至许昌,王兄我还特意给你带来了十数匹圣上御赐的锦缎丝绸,你好好地添几身新衣吧。来呀,把送与公主的锦缎呈至到厅堂来。”
“诺,王爷。”司马伦的随从答应一声后,便把那一匹匹光华闪闪、鲜艳夺目的锦缎,搬进了夏侯湛的厅堂。
“表妹,此乃一斛产自南洋的上好珍珠,愚兄觉得这天底下,唯有表妹这样的姿容,才堪配如此的珍宝,故而特意带来送与表妹。”国舅王恺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也忙跟着转回身去,从他贴身侍从的手中接过了他所说的那斛晶莹、白亮、又大又圆的珍珠,双手捧到了司马文萱的近前,一双垂涎欲滴的色目,色眯眯地,还总不忘借机多盯上司马文萱几眼。
“王兄,表兄,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并不需要这些,你们还是先且回去吧……”司马文萱婉言拒收,并且再次断然地“奉上”了她的逐客之语。
这样的场景,对于夏侯湛来说,明明就是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合起伙来,给他眼插棒槌,要他难堪。夏侯湛虽依然还是在故作淡定地跪坐在他的几案后面,但他的胸腹之间却早已是怒火万丈,不发而不快了。虽然司马文萱并不是他此生的最爱,但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司马伦故意讥笑他无为、寒酸,王恺贪婪、色色的目光总是缠绕在司马文萱的身上,夏侯湛感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无端受到的莫大的羞辱,令他只觉颜面扫地、尊严扫地。然则,那时那刻的那种状况下,也正是因了那样的情境触动,夏侯湛才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原来司马文萱也早已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今日也会为了司马文萱而醋意大发,而暴跳如雷,“富安,顺宝,把这些礼物统统给我扔出县衙,送客!”
夏侯湛的怒吼之声震颤了整个厅堂,富安和顺宝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开始往外轰赶亦皇亲、亦国戚的皇叔司马伦和国舅王恺二人。
“夏侯湛,你真是太放肆了,有种,你给我等着,……”司马伦和王恺亲眼见着自己送上的丝绸锦缎和名贵珍珠,被夏侯湛的仆人们纷纷抱出了厅堂,扔往了县衙的大门外,不由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他二人一边大失威仪地往堂外走着,一边嘴里还在不住地骂骂咧咧。尤其是琅琊王司马伦,不管是为了虚张声势地撑住他自己的面子,还是他当真打算日后要好好地惩处夏侯湛一番,总之,他口中恨恨地放出的狠话,还是很掷地有声、雷打不动的。
司马文萱看得出,此时她的夫君夏侯湛,早就已然愤怒到了七窍生烟,恐怕连杀人的心都有了的程度,她不敢过去劝说他,她觉得她自己夹在哥哥和丈夫的中间真的是好生为难,她该怎样做?她能怎样做呢?她深深地知道,哥哥与其这样替她抱打不平,还不如袖手旁观的好,哥哥和王恺这样联合起来侮辱夏侯湛的自尊,其实只能会让夏侯湛更加得讨厌她,更加得疏远她,“王兄,皇妹我日后生死有命,你就不要再管了,你走吧!”
“好,皇妹,这可是你说的,看来我当真是闲来无事瞎操心,多走这一遭,从今往后,王兄我决不再踏进你的家门半步!”
司马伦虎着一张败坏不堪的脸,冲着他自己的妹妹喊完这最后一句,便愤愤地转身和王恺一起,带着他们的随身侍从,带着随从们从衙门大门之外捡拾回来的、他们的锦缎和珍珠,气鼓鼓、怒汹汹地上马走了……司马文萱的一颗心也瞬然间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鞭挞得伤痕累累,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真心疼她的亲人了,却被她冷言冷语地打发走了。眼前无比空旷而又万般凌乱的厅堂之内,唯剩下她的夫君夏侯湛那挺拔异常却又冷涩异常的身影、冷冷地站在她的附近,让她找寻不到一丝的温柔和暖意。泪水淹没了苦痛,滴滴落下,却总是无人抚慰,无人同情,“难道这就是自己曾经那般畅想的美好姻缘和幸福人生嘛?”
怒气难息的夏侯湛,依然还跃步在厅堂的正中,星眸燃火,他的目光一直都狠狠地盯向司马伦和王恺二人远去消失的方向,穿墙过院、穿街过巷,恨不得只用这狠狠的目光,便能够把他们两人的嚣张、跋扈和妄自尊大,给彻底地毁灭、彻底地吞噬掉……
司马文萱和她的哥哥司马伦,最后恰如吵架般的那句无奈地告别之语,司马文萱孤单单一人独自泪落的无助与凄婉,令夏侯湛蓦然转头回身之际,不觉心内一阵阵软、一阵阵疼,一阵阵非常真实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似乎时至今日今时,他才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司马文萱这许多年以来深藏在心底的那份哀痛。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当他无语静对司马文萱那张珠泪滚满香腮的愁苦面颊时,他知道,他的心真的痛了,为司马文萱而心痛!他感受到他自己这十多年以来,对如此通达事理、坚忍而又多情的司马文萱终是太残忍、太无情了,“文萱,……”夏侯湛舒眉举目轻唤一声,默默地走到了司马文萱的近前,情热意暖、由怜而爱之时,他一把便把司马文萱那抽泣不止,无所依傍的身体紧紧地搂抱在了自己的怀间,“文萱,都是我不好,不要难过了,……”
“孝若,……”司马文萱一句“孝若”出口后,便把头紧紧地埋进了夏侯湛那宽阔有力的胸怀间,哭得更伤心了。
“文萱,今日之后,我永远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孝若,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对,是真的!”
天上有月月常缺,人间有情情总残。“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司马文萱的一片痴爱、真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感动了也俘获了夏侯湛那颗顽固执拗的、实在难以融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