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敲打着松鹤轩后院西厢房的窗棂,也敲打在苏云岫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昨夜那瓶冰冷的□□和那张裹挟着林晚性命的纸条,如同两条毒蛇,盘踞在她枕边,啃噬着她残存的理智。窗外天色灰蒙,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吴妈端着食盒推门进来,脸上堆着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关切:“白姑娘,用早饭了。哟,脸色怎地这样差?可是伤口又疼了?还是夜里没睡安稳?”她浑浊的眼睛在苏云岫苍白如纸的脸上和眼下浓重的青影上逡巡,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云岫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没事,吴妈,许是做了噩梦,惊着了。”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仿佛这样就能藏住袖袋深处那致命的冰凉。
“唉,这乱世,谁没几个噩梦缠身呢。”吴妈放下食盒,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兔死狐悲的黯然,快得让人抓不住,“姑娘趁热吃吧,七爷特意吩咐厨房炖了燕窝粥,给你补补气血。”她说完,又深深看了苏云岫一眼,才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苏云岫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吴妈那最后一眼,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是76号无声的催促?还是同为棋子对命运的悲叹?她无力分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机械地坐到桌边,揭开食盒。温热的燕窝粥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她却味同嚼蜡,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下冰冷的砂砾。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那个隐秘的藏匿点,那个小小的安瓿瓶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意识。“戌时三刻”四个字如同丧钟,在她脑海中疯狂撞击。
前院,听松阁。
气氛同样凝重如铅。江砚舟端坐主位,深灰色棉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程岩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焦躁地在不大的空间里踱步,肩头裹伤的绷带隐隐透出暗红,每一次落脚都带着沉重的力道。钱益民佝偻着背,站在阴影里,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七爷!这口气咽不下去!”程岩猛地停在桌前,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声音压抑着狂怒,“码头三号仓!那是咱们拼了命才备下的一批‘磺胺’!给苏北前线重伤员吊命的!刚入库,箱子都没焐热!76号的狗腿子带着日本宪兵,打着‘稽查违禁品’的旗号就冲进来!二话不说就开枪!老李、阿强他们……想理论两句……当场就被打成了筛子!尸体……尸体现在还挂在码头的铁架上示众!”他声音哽咽,一拳狠狠砸在红木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指关节瞬间崩裂,鲜血渗出。
钱益民无声地递过一块干净的纱布。程岩粗暴地接过,胡乱缠在手上,眼神却死死盯着江砚舟,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无处发泄的狂暴。
江砚舟摩挲着青玉扳指的动作停住了,指腹清晰地感受着内侧那道刻痕的纹路。他抬起眼,深海般的眸子里寒光凝聚,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熔岩。他没有看程岩的伤口,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老李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那我们就杀回去!”程岩低吼,“剁了那帮狗娘养的!给兄弟们报仇!”
“程岩!”钱益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份量,“冲动是魔鬼!这是毒蜂陈默群下的连环套!朱老五的账本刚到手,他就来这么一手,一箭双雕!一是报复我们断了他和日本人的一条财路,二是逼我们跳出来!只要咱们的人此刻出现在码头,哪怕只是收尸,他就能立刻扣上‘聚众闹事’、‘勾结乱党’甚至‘武装抗命’的帽子!日本人巴不得有这样的借口!到时候,等着我们的就不是码头上的枪,是宪兵队的重兵围剿!”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程岩,“你想让松鹤轩变成第二个三号仓?想让更多兄弟,还有那些等着这批药救命的同志,都变成挂在铁架上的尸首吗?!”
程岩像被重锤击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翻腾的怒火被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取代。他颓然地靠向墙壁,用缠着纱布的手狠狠抹了把脸,血迹和雨水混在一起,声音嘶哑破碎:“那……那就这么算了?看着兄弟们曝尸码头?看着前线缺医少药的同志……等死?”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西厢房内。
门缝外,程岩那压抑着巨大悲愤的嘶吼和钱益民沉重如铁的剖析,清晰地传入苏云岫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磺胺”……“苏北前线”……“重伤员”……“等死”……
钱益民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撕开了陈默群精心编织的谎言迷雾!
原来,江砚舟他们冒死转运的,不是走私的暴利品,是救命的药品!是给那些在日寇铁蹄下、在枪林弹雨中用血肉之躯抗争的战士的!而陈默群,为了报复,为了逼迫,竟不惜勾结日寇,残杀无辜,抢夺这维系着无数生命的希望之火!
眼前猛地闪过码头苦力佝偻的身影,闪过父母在贫病交加中痛苦死去的惨状,闪过76号刑讯室里那些不成人形的躯体……陈默群和他背后的势力,才是这座城市腐烂的根源!是他们用暴力和谎言,打造着一座座禁锢□□、毒害灵魂的监狱!他们不仅要将反抗者赶尽杀绝,连一丝救命的微光也要掐灭!
而江砚舟、钱益民、程岩……这些被贴上“江湖大佬”、“帮派爪牙”标签的人,却在用他们的方式,在至暗深渊中,守护着生命的火种,传递着反抗的希望!程岩的暴怒是为枉死的兄弟,钱益民的隐忍是为更多待救的生命,江砚舟的沉默下,是背负着千钧重担的决断!他们才是真正在践行《红烛》中那“烧破监狱”、“救出灵魂”箴言的人!
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上苏云岫的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恐惧、犹豫和冰冷的算计!手中那本《红烛》仿佛变得滚烫灼人!
毒杀“孤星”?保护林晚?
不!
这根本就是陈默群为她、为所有人精心设计的死局!无论她选择哪条路,最终都只会成为他暴行的帮凶,让黑暗更加深重,让更多像老李、阿强这样的无辜者惨死,让更多像苏北伤员这样的抗争者失去生的希望!林晚,也终将成为陈默群病态占有欲下永远无法挣脱的金丝雀!
真正的保护,绝不是牺牲黑暗中燃烧的火炬!那只会让施暴者更加肆无忌惮!真正的保护,是摧毁施暴者的力量!是捣破那禁锢所有人的血色牢笼!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勇气,如同淬火的利刃,在苏云岫心中悍然成型!她不再是被命运摆布的浮萍,也不再是任人驱使的棋子!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到藏匿毒药的墙角,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冰冷的安瓿瓶和那张催命的纸条一起攥在手心,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玻璃捏碎!眼神中最后一丝迷茫褪去,只剩下清亮如寒星般的决绝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