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中军帐,静得落针可闻。
文武朝臣垂首肃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什么。
“陛下。”一位须发半白的文臣踏出班列,是门下省的冯侍中,“新附晋土,余烬未熄。”他抬起眼皮,眼里满是忧心,“礼国质女姜氏,长附晋国十数载,心思难测。如今……竟安置在文书别院?还许她翻阅旧晋文书?”他喉头滚动,竭力咽下更重的谏言,“臣恐此举,徒惹非议……亦恐此举养虎遗患。”
冯侍中话音刚落,刑部的张侍郎出班道:“臣附议!陛下明鉴!”嗓音尖利得刺耳,像是憋着股没散尽的郁气,“姜氏何等狡猾,兵乱之际,竟能金蝉脱壳。若再容她掌理旧晋文书,以其心智,必窥其隙,再谋脱逃。恳请陛下严加管束,或另遣忠直干员督责!”
御座之上,萧承璟缓缓扫过群臣:“卿等所虑,朕知之。”他声线沉稳,指节笃地叩了下御案,震得人心尖一跳,“姜氏久居晋宫十五载,深谙旧晋事务。晋地初定,旧档堆积难辨真伪。留其勘校,是为取其熟稔之便,立新治之效。
“至于礼国……”他话尾悬着,声音沉了半分,“晋室骤亡,礼国难免惊疑。姜氏乃其君女,质于晋而为我所得。若苛待之,恐寒礼国之心,徒增边衅。今令其安居别院,略尽薄职,亦是向礼国昭示朕之仁厚,安抚其心,稳我西陲。此非优渥,乃羁縻之道也。”
“诸卿若觉不妥……”他刻意拉长调子,目光扫过冯、张二臣,“莫非有更妥善之人选,能兼具熟稔晋事与安抚礼国之效?抑或……诸卿愿亲赴文书别院,代朕厘清旧晋文书?”
二臣面色骤变,额角渗出细汗:“臣惶恐……”
与此同时,文书别院。
门扇吱呀轻启,内侍总管崔尽忠捧着檀木托盘飘身进来。
通身谄媚气派,竟叫满室沉凝,陡然活了三分。
“姜娘子安好。”崔尽忠眼皮微掀,眼风不着痕迹地在舒窈面上一溜儿,“圣上怜娘子连日伏案辛苦,笔砚劳神。”他将托盘举过头顶,“特命奴才奉上澄心堂玉宣十函,秣陵紫玉毫一匣,并徽山古墨、邕宁端砚各一具。”
言罢,他掀起杏黄云锦的一角,露出盘中珍宝。
件件皆是文林魁首,远非文书别院中尘封的秃笔糙砚可比。
崔尽忠掂量着这些物件,心知虽打着公务所需的旗号,但其品质之精远超寻常。
不由疑惑,今上御极八载,何曾对谁有过这般细致入微的关照?
“谢陛下恩典。”舒窈颔首致谢,目光在那价值不菲的纸墨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
“娘子折煞奴才了。圣上亲择之物,显见圣心独重娘子掌理之机要。”崔尽忠颊边笑纹又深浓了几分,甜腻得几乎能沁出蜜来,“娘子若有难处,只管吩咐奴才便是。”
“劳内侍挂心了。”舒窈目光落在崔尽忠脸上,眸底漾起一丝探究:“敢问内侍如何称呼?”
骤问姓名,崔尽忠猝不及防。堆叠的笑纹在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绽得更开:“劳娘子垂问,奴才贱名崔尽忠。”
话音未落。
远处刀剑相斫的锐响,裹着令人牙酸的哀嚎,直撞过来,惊得梁间栖尘簌簌飞落。
舒窈霍然起身,疾步掠至窗边,一把推开窗扉,急声喝问:“崔内侍!外面怎么回事?”
崔尽忠忙不迭躬身,脸上堆着安抚的笑褶:“娘子勿忧。些许旧晋遗忠罢了。赵将军亲自弹压,转瞬即定。”
“赵将军?”舒窈眼波微凝,指尖抠紧了冰凉窗框,“他戍守在此?”
小小文书别院竟劳天子近将亲自坐镇?
就这么怕她逃走吗?
舒窈不解。
“正是……”崔尽忠陪笑着正要说些什么。
外间铁甲铿锵声近,一卒单膝砸地,声如闷雷:“禀崔总管,逆贼尽诛。”
崔尽忠摆手挥退兵卒,深躬:“贼人已溃,娘子安心。”
舒窈望着隔绝天地的高墙,指甲深深刻进窗棂木纹。
晋国余孽袭击此处,不像是随机暴乱,倒像是有预谋的定点行动。
难道……是冲着她来的?!
随即心头泛起更深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