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敲打着吕府的青瓦,将书房窗纸洇得透亮。左忆站在紫檀木书案前,指尖拂过摊开的漕运账册,墨迹在潮湿空气中泛着微光——册中“修缮粮仓”的条目下,每笔银钱的去向都标注得含糊,只在页脚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秦”字。
“吕焕把给秦忠的兵甲款,都算在了‘漕运损耗’里。”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账册里的秘密,“这笔‘损耗’,比往年多了三倍,户部竟无人质疑,可见他在户部的势力有多深。”
李承恩立在窗前,望着院外被雨水打弯的芭蕉。锦衣卫已将吕焕软禁在偏院,据下人招供,吕焕昨夜曾在书房焚烧过什么,灰烬里混着雪蚕茧的丝絮。“他在烧与太后的密信。”李承恩指尖在窗棂上轻叩,“但这种老狐狸,定会留后手。”
左忆颔首,目光落在书案的砚台里。墨汁早已干涸,却在砚底凹槽里,藏着点暗红的蜡屑——是封蜡的残迹。她取来松烟墨——以松枝烧制的烟灰、胶、水调制,加水研磨,待墨汁浓稠,以银簪蘸取,小心涂在账册的夹层处。
片刻后,一行浅淡的字迹渐渐显形:“三月初三,太庙五谷鼎,以‘红黍’为号,血引入鼎,万事俱备。”字迹瘦硬,与太后佛堂描金小瓶上的“鸾凤纹”笔触如出一辙。
“红黍。”左忆震惊,“春祭献祭的五谷里,红黍是最不起眼的,混在黍、稷、麦、菽中,根本没人会留意。他竟用红黍做标记,指示死士何时投血引!”
李承恩接过账册,指尖在“三月初三”上重重一按:“明日就是初三。太后算准了春祭时,文武百官齐聚太庙,只要血引入鼎,断魂草毒随祭祀香火散开,整个太庙都会变成死地。”
正说着,周瑞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从吕焕枕下搜出的铜盒:“殿下,左姑娘!这里面有块腰牌,刻着‘内造局’三个字,背面还有行小字——‘佛堂第三炉香,取紫檀匣’。”
“紫檀匣。”左忆与李承恩对视一眼,同时想起苏明临终前的话,“定是太后藏在佛堂的罪证!吕焕这是留了后路,若事败,便用这腰牌换条命。”
夜雨渐急,慈安宫佛堂的烛火在风里摇曳。左忆与李承恩借着“为太后送安神汤”的由头潜入时,佛堂内的檀香正燃到第三炉,青烟缭绕中,紫檀木佛龛的阴影里,果然藏着个巴掌大的木匣。
左忆以银簪挑开匣锁,里面并无密信,只有卷泛黄的布帛,绣着北疆的山川地形图,图上用朱砂圈着十几个红点——是秦忠私藏兵甲的据点,每个据点旁都绣着极小的“柳”字。
“柳太傅虽被圈禁,却仍在为秦忠规划退路。”李承恩指尖划过“柳”字,“这布帛是柳家绣娘的手艺,针脚里还留着柳家特有的‘万字结’线头。”
左忆却注意到布帛的边缘,绣着朵暗黄色的菊,与张启府里灰鼠皮袄上的菊纹一模一样。“是太后的意思。”她指尖捏起线头,“这菊纹是太后的私纹,柳太傅、秦忠、吕焕,都只是她的棋子。”
佛堂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太后的亲信太监刘忠。“谁在佛堂?”刘忠的声音带着尖细的警惕,“太后让咱家来取第三炉香的香灰!”
李承恩迅速将布帛藏入袖中,左忆则将紫檀匣放回原位,顺手抓起案上的香箸,装作整理香灰。刘忠推门进来时,见是他们,脸色骤变,手不自觉往袖中摸去。
“刘公公深夜来取香灰,是太后睡不着?”李承恩语气平淡,眼神却如寒刃,“听说内造局最近采买了不少‘幻罗香’,不知是给太后安神,还是另有他用?”
刘忠脸色煞白,猛地拔刀刺向李承恩。左忆早有防备,扬手将香炉里的热灰撒出,同时以银护指弹向刘忠手腕。“当”的一声,短刀落地,锦衣卫从暗处冲出,瞬间将其制服。
刘忠被按在地上,嘴里嘶吼着:“太后不会放过你们的!三月初三,太庙……”话未说完,便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淌出黑血——竟是早就在牙里藏了毒囊。
左忆探他鼻息时,人已断气。她掰开刘忠的嘴:“是吕焕给的毒,怕他被擒后招供。”她忽然注意到刘忠的指甲缝里,沾着点金粉,“这是……太庙的金箔!”
“他去过太庙!”李承恩眼神一凛,“定是去确认五谷鼎的位置,看血引是否能顺利投入!”
连夜赶到太庙时,雨已停了,月光透过祭殿的窗棂,在五谷鼎上投下斑驳的影。左忆攀上鼎沿,以银簪在鼎内壁轻轻刮过,刮下的粉末置于琉璃片上,滴入甘草汁——粉末竟泛出淡紫色,是断魂草的痕迹。
“他们已经提前在鼎里涂了断魂草粉。”左忆声音发沉,“只要血引投入,与鼎内的粉末相遇,毒性会瞬间爆发,比铁胆坊的纯粉烈十倍!”
李承恩望着鼎内的暗纹,忽然道:“把五谷里的红黍都换成染过甘草汁的。”他转向周瑞,“让锦衣卫扮成祭祀的礼官,守在鼎旁,见有人投‘红黍’,立刻拿下!”
布置妥当已是凌晨,东方泛起鱼肚白。左忆坐在祭殿的台阶上,看着李承恩指挥侍卫检查祭品,忽然想起他昨夜在吕府,替她挡雨时,玄色披风落在她肩头的重量。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李承恩转身走来,手里拿着件干净的外袍。
“夜里凉,披上。”他将外袍递过来,指尖在她发间顿了顿,替她拂去片飘落的槐叶,“你头发湿了,小心着凉。”
左忆接过外袍,指尖触到衣料的温热,像是被他焐过。她低头穿上,只低声道:“多谢殿下。”心里却在盘算:刘忠指甲里的金箔是新刮的,说明太庙的死士今夜定会再来,得在鼎旁多撒些显影粉。
李承恩看着她,见她眼神又飘向五谷鼎,嘴角忍不住泛起丝笑意。他知道,在她心里,永远是证据、毒理、案情排在最前,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关心,怕是连她的思绪都勾不住。
“明日春祭,你跟在我身边。”他忽然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太庙人多眼杂,我怕有疏漏。”
“好。”左忆立刻点头,“我会带足解毒的甘草汁和银针,若有人中了断魂草毒,能及时施救。”她顿了顿,补充道,“对了,显影粉我也备了,撒在鼎周围,只要死士靠近,就能看见他们身上的硫磺味痕迹。”
李承恩看着她条理清晰地布置,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她愿意跟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为了查案。转而指向鼎旁的香案:“那里的香炉,也得检查,怕是被换过。”
左忆立刻起身,提着药箱走向香案,银器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祭殿里格外清晰。李承恩望着她的背影,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像株在晨露里愈发挺拔的艾草,带着清苦的药香,却让他觉得安心。
天边渐渐亮了,太庙的红墙在晨光里泛着暖意。左忆蹲在香案前,用银簪挑开香炉的灰烬,果然在深处发现了幻罗香的粉末。她将粉末收好,抬头时,见李承恩正望着她,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柔和,像晨光落在五谷鼎上的光,温暖得让人心慌。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没什么。”李承恩移开目光,望向远处的宫门,“该回宫了,今日还要早朝,部署春祭的护卫。”
两人并肩走出太庙,晨露打湿了石阶,像铺了层碎玉。左忆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红黍如何辨认,显影粉如何布置,解毒汁如何分发……她完全没注意到,李承恩放慢了脚步,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始终落在她的发间,像在守护一件稀世的珍宝。
而李承恩心里清楚,明日的春祭,是与太后的最终对决。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凶险,但只要身边有她,有她手里的证据,有她冷静的判断,他就有胜算。至于她是否明白他的心意,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至少此刻,她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晨雾散尽,宫墙的暗影在晨光里渐渐淡去,只留下祭殿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