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库赞赶到医院时看到的是歌莉娅整个人呆呆地坐在手术室不远处的长凳上,眼神空洞地仰面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轻轻喊了对方一句,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副官小姐……”
但歌莉娅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依旧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天花板。
“歌莉娅。”
库赞接连低唤了歌莉娅好几声,歌莉娅才如梦初醒般缓缓抬头,视线与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眸子对视上,惊觉对方不知何时身影已经将她严严实实笼罩着,“库赞……是你啊。”
歌莉娅的声音里带着有气无力的疲惫,她仅抬头瞥了库赞一眼又重新垂下头,“泽法老师的手术室在那边。”
“我知道。”
库赞收到消息赶到手术室外时,走廊中已有几名忧心忡忡的中将正守在手术室门外,那边并不缺他一个,于是他绕道到这边来寻找自己的副官小姐。
他的目光缓缓从歌莉娅凌乱的长发扫到沾满血迹的衣摆,眉头不自觉紧蹙,歌莉娅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身上的衣物皱巴巴一团,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已。
虽然没看出来身上有明显伤痕,但他还是不放心放缓语气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但是泽法老师——”歌莉娅咬了咬嘴唇,蓦地说不下去,她身上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怎么办……其他人都死了,新兵、新兵们只剩下艾恩和宾兹了。”
她憔悴地注视着库赞,似乎期待对方能给她一个答案,又似乎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述罢了。
“……”
库赞静静地注视着歌莉娅没有回话,他明白死亡对于年轻人来说确实很沉重,但恰恰这就是现实,海军的日常就是和死亡共舞着,无论怎么样的语言安慰都显得苍白,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的陪伴。
歌莉娅疲惫地阖上双眼后将头轻轻地靠在库赞的肩膀,仿佛随着主人心情而黯淡无光的红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库赞的手臂上,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抱歉,我好像需要借一下你的肩膀。”
她并非像库赞所想那样第一次直面死亡,曾经死亡与她如影随形,毕竟上辈子的世界咒术师总是活跃于和咒灵战斗的第一线,死亡每天都在发生,认识的,不认识的……
海军的新兵们对于她来说,说到底不过是交换过姓名的陌生人,低落的情绪确实是有的,但她还不至于为一群陌生人伤心到这种地步,她担心的是泽法老师,泽法老师的状况实在让人担忧,身体的伤可以被治愈,但心灵上的伤却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泽法老师崩溃的模样不停在她眼前闪现着……
渐渐地勾起她心底里深藏的记忆,曾以为早已遗忘的、不愉快的上辈子记忆毫无征兆地在脑海里翻涌着,甲板上死去新兵的面容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变形,恍惚间竟和过去送别过的面容渐渐重叠在一起,养父、同期、后辈还有学生……
他们都死了,似乎只有她一直无法死亡,被无能为力地徒留原地。
后来她终于死了,原以为终于解脱了,但又重生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没有咒灵却同样残酷的世界,但在这里她收获了家人,她曾竭力想要假装察觉不到那些不和谐音符,假装海面从来都是风平浪静的,但童话世界从来都不存在,现实总是鲜血淋漓地被撕开。
库赞眼帘微垂,目光落在依靠在自己身侧的少女身上。
她正安静地攥紧自己披风的一角,眼神空洞平静地注视墙壁上某个虚无的点,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既没有哭红的眼角也没有抿紧的唇角,只有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衣料泄露了她的心绪并不如脸上平静。
明明面上不显半分情绪,但他奇妙地能感受到一股哀伤悄然无声地从少女身上蔓延出来,整个人都透着不真切,少女分明就在他的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另外一个他触不到的世界般。
霎时,他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与歌莉娅的初见,那个蜷缩在石板上的女孩……
“歌莉娅……”
库赞瞧着歌莉娅那副模样下意识喊了对方的名字,似乎这能将对方唤回来一样。
然而恰恰是这句话打开了歌莉娅的眼泪开关,本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歌莉娅被唤回心绪后蓦然眼眶一紧,视线就模糊起来,眼泪争先恐后地砸在库赞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意识到这点后,歌莉娅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撇开脸去,背对着库赞,不让对方看到自己哭泣的狼狈模样。
好半响,她才稍微冷静下来,用手背擦了擦不断有泪水涌出的眼角,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往自己口袋掏纸巾,然而纸巾早就在她落入海里时烂掉,于是她的手就这样僵在口袋里。
这时,骨节分明的手掌伸过来,掌心上躺着一包纸巾和一颗糖果。
歌莉娅蓦然回首发现库赞不知何时把自己戴在头上的眼罩放了下来,遮挡住自己的双眼。
她垂眸望向面前布满老茧的大掌没有说话,身体停顿了一下才一把将纸巾和糖果抓过来,抽出一张纸巾开始给自己胡乱抹眼泪。
“Zzzzz……”
库赞一动不动,用行动告诉歌莉娅自己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歌莉娅将剩余的纸巾扔回到库赞身上,又给库赞一肘子,“别装了,你都看到了吧。”眼泪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发泄途径,起码能让她的情绪平稳很多。
“啊啦啦……确实没看见呢……”库赞依旧没有摘下眼上的眼罩,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刚刚是有发生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