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韫看到傅砚珩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平稳。
楚韫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我好像还没和你讲过我自己的事情吧。”
他的头发还带着点潮意,软软地趴在那里,看起来莫名有点可爱。傅砚珩却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心跳快了几分。
“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从我记事开始,我唯一的家人就只有我妈妈。后来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妈妈在家里自杀了。我成了孤儿,进了一家福利院。”
傅砚珩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那份关于楚韫的档案。
楚韫回想起悠远的童年时光,一切都是褪色的、陈旧不堪的,像一张陈年的信纸,薄薄的一触即碎。
“那个时候,因为刚刚目睹我妈妈的死状,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产生了自闭倾向,不愿意和别人交流,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福利院里有一些顽皮的孩子,会因为我的孤僻而欺负我,他们给我起外号叫‘小哑巴’,还经常抢我的饭吃,撕碎我为数不多的几本书。”
傅砚珩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心里却像插进了一把刀子,蔓延上血肉模糊的疼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有一天,我师父来到了我所在的这家福利院。他和院长说,他要领养一个孩子,然后院长也知道他的身份,就把院里所有看起来机灵可爱的孩子都介绍给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也没看上。”
楚韫声音很轻,像是某种碎裂的前兆:“后来,他在参观福利院的时候看到了我。当时我正一个人缩在阅览室的角落里看书,我现在还记得,那是本茶叶科普类的著作,以至于我后来一度以为,我师父收养我就是因为这样奇妙的缘分和共鸣。”
“所以你现在应该能理解,为什么我会把师父看得如此重要,因为是他把我从地狱里拽了回来,给了我一个家。”
楚韫摸了摸杯壁,忽然一笑:“可以喝了。”
傅砚珩第一次觉得楚韫的茉莉花茶毫无滋味。
楚韫的茶杯空了,傅砚珩便再次注水,等待时机合适出汤,给两人的杯里重新添上。
“后来我师父看我天赋不错,就收我为徒,教我怎么制作茶叶。那时候我上面还有一个师兄,叫宋清峦。”
知道,那个对你有非分之想的人渣。傅砚珩冷着一张脸想。
楚韫淡声说:“我一天天长大,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师父用毕生精力研制出的云栖竹露面世了。云栖竹露受到了市场的巨大欢迎,也把我师父送到了茶界极高的位置,但我师父不在意那些,他只是想一辈子安安静静做好茶。”
那是廖叙生事业的高峰,也是他这辈子的巅峰。因为几年之后,凝聚着他全部心血的云栖竹露将他拉进了无尽的深渊。
“好景不长,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师父的云栖竹露突然被爆出质量存在严重问题,那时我刚刚参加完‘天工盏’的比赛。有一个行业里的资深茶评人在网上发布了测评视频,称现在的云栖竹露已经失去了与茶叶融为一体的竹香,变得浮躁不堪。”
“我师父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开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排查生产线,但始终没查出什么。”
楚韫冷笑:“但其实是余晋华买通了生产线工人,宋清峦给了他权限,他们又把制造出来的问题伪装成流水线不稳定的假象。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了,因为很快,茶界一位非常权威的茶科所专家出面指责我师父道德败坏,几乎就是坐实了那个茶评人的话。”
傅砚珩突然开口,语气晦涩难辨:“这就是余晋华所用的舆论手段……所以你之前才会让我删掉网上所有有关你的视频。”
楚韫看起来很轻松,也很平静,但傅砚珩突然很想拥抱他。
“是这样的,”他说:“但这些证据已经彻底找不到了,因为那位茶科所专家当时就已经年纪很大了,没过两年就去世了。至于那个茶评人,他当时说的也是实话,只不过是被余晋华当枪使了。”
他说着,突然唇边被递了一杯茶,傅砚珩说:“润润嗓子。”
楚韫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就着傅砚珩的手喝了。反倒是傅砚珩看到他这样,露出一点笑意。
“我师父是顶尖的茶叶制作师,但他一辈子都没学会阴谋算计和险恶人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对于屋里的人来说,它似乎已经不能影响什么了。
楚韫垂眸道:“我师父不能忍受他引以为傲的云栖竹露就这样被泼上脏水,于是在一场斗茶大会上,急于自证的他拿出了自己收藏的百年老丛,希望以此挽回云栖竹露的声誉。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最信赖的弟子早就背叛了他,提前在茶叶里做了手脚。”
“我师父充满希望的自证,将他彻底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真正的致命一击,还是雪听松风被冠以他人姓名,成了他人手中的杰作。”
傅砚珩已经大致猜到了始末:“宋清峦把雪听松风的技艺泄露给了余晋华,是吗?”
“没错,”楚韫微微颔首,这一刻他眼里失去了所有的情绪,“我师父研制雪听松风的时候,有意让宋清峦在旁边揣摩学习,结果到头来,他的苦心变成了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因为我师父始终觉得不完美,所以一直没有向外界公布雪听松风的成品茶,余晋华便先下手为强,抢先将并不完善的雪听松风公之于世。”
傅砚珩之前再不关注茶界,也知道赫赫有名的雪听松风,这款茶在外界的评价极高,特级的雪听松风已经到了有钱都买不到的地步。
但谁能想到,这只是一个半成品。
那些不堪的、狰狞的真相被揭开,傅砚珩终于意识到,在这条荆棘遍布的道路上,楚韫已经孑然一身行走了多久。
——他一直都是孤独的复仇者,颠沛流离于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