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跪下应着,唯有襁褓中那不知世事的婴孩,冷不丁地咯咯笑了一声。
这一笑,在冷寂的殿中显得尤为突兀,惊得抱着他的乳母都跟着一颤。
景和帝起身,几步走到跪倒在地的乳母身前。
乳母见景和帝站在身前,望着幼子,又不言语,慌忙以为是陛下想要抱一抱七皇子,旋即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将七皇子举过头顶。
景和帝看清了那襁褓中的婴孩,眉间的红痣像烧红的针一般,刺得他眼神发疼。
克亲之说,只是民间玄谈,信与不信,不过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皇七子初生体弱,弱子待养,无名避冲,尔等便以其行第称之罢。”
景和帝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后,便转身离殿起驾了。
而陈皇后产后气血亏尽,却撑着一口气活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怕自己死后,七皇子无人庇佑,又或许是怕应了这孩子克亲的污名,她半只脚踏进了阎罗殿,绕了一圈,硬是又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
七皇子一天天长大,却不能外见臣民,更不能称自己的亲人一声父皇母后,只能照他人那般,称父亲为“陛下”,称母亲为“皇后”。
四方城中的风吹得长宁殿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老叶混着新蕊,透着清苦的香。
小七皇子坐在树荫下,一撇一捺地习着皇后为他布下的小隶。
写到“名”字时,他笔尖一顿,忽而抬头问道:“皇后,陛下为什么不给我赐名?”
他终日头上都系着一条抹额,为的是不让外人看见他那枚吉凶不详的血痣。
“因为有了姓名,小七就是记在宗谱上的皇子了。”陈皇后捋了捋小七脑后的长生辫,慈蔼地笑道,“没有名字,小七便只是吾的孩子。”
小七咧开嘴,露出尖尖的乳牙笑道:“那小七要一直做皇后的孩子。”
陈皇后望着他,暗自哀默,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生产那日亏空了气血,她护不了这孩子太久。
可哪怕多活一日,她也要为他寻条生路。
自从陈老将军和三个兄长都战死在北境后,陈氏一族剩下的亲信也不多了,后宫赵氏得宠,不是久留之地,不如把小七早早送出宫去,找一位江湖高人庇佑,这样一来,即便与帝位无缘,至少能保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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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二十一年,陈皇后向景和帝请旨,送皇七子入观,拜太初观芈仙人为师,从此不入皇族宗庙。
送行那日,阴雨绵绵,铅云压着宫墙,雨丝斜斜地打在琉璃瓦上。
陈皇后执意要亲自去送,车马出了城,行至紫虚山下便停住了,她牵着小七的手,不行车,不乘轿,一步一步往长梯上迈。
小七还以为是出宫来玩的,双腿并着,在台阶上一步一跳,石阶被雨水浸得发亮,沾湿了母子的衣角。
“累不累?”陈皇后自己撑着伞,宫人们远远地跟在身后。
“不累。”小七一蹦,脚边溅起一滩泥水,“皇后,我们为什么不坐车马?”
“因为这样慢一些,慢一些,吾就能陪小七多走一会儿。”
她给小七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素衣,自己也褪去了凤袍,只着了一身常服,远远望去,两人就像是一对寻常的民间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