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我不是个聪明人,悬梁刺股才考上昭文院。”他穿着鲜衣华服,日暮时分灿烂流霞,和他一比,李知微的白衣泛出一丝暗黄,“因为我知道,考不上昭文院,这辈子都完了。”
又来了,李知微在心里默念,又来了。
果然聊天也该收钱的。
他很难共情王孙们的哀愁与痛苦,比起这个,他希望韦弘贞赶紧结束对话,拿出钱来,他要去后灶给善思拿饭。
很可惜,韦弘贞没读懂他的心。
“不光是我,昭文院大多数人都这样,只有表面光鲜。不是长房,不是长子,家里的爵位和我们没关系,如果不走昭文院,就得去科举,就得靠人举荐,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出头。”
“可考上昭文院,毕了业,也不过做个不入流的小官,我家,京兆韦氏,‘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出了六位宰相!但那又怎么样,含光门兵变,我家帮了棘王,四十年,一蹶不振到了今天。”
“我想喝酒。”韦弘贞说着说着,节外生枝道,“天地同春。”
李知微没说话,躬身进入酒房,舀起一勺急酒,洒上几片干花,走了出去,蜷缩着的粉紫配上浊白酒浆,荡出一道晚霞似的痕迹。
韦弘贞接过酒一饮而尽,大抵酒气酸涩,他咳嗽不止,再抬眼时,已经泪流满面。
知微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却被他拉住手。
“知微,把天地同春卖给我吧!你开价,只要我们韦家出得起。”
李知微眼见他图穷匕见,装傻充愣道:“和这酒有什么关系?”
韦弘贞激动道:“这是裴照元的酒!”
酸涩酒气喷到李知微脸上。
“他支持谁,谁的儿子就能入宫,成为下一个皇帝。”
李知微愉悦起来:“宸衷独断,即使是裴公,也无法干涉。”
韦弘贞摇头道:“裴照元,是不一样的。”
急酒熏出他浅浅一层红晕。
“太祖皇帝以关中府兵逐鹿时,曾发誓要与我们关陇世族共有天下,一旦定鼎,却不认前言,借进士科举提拔山东郡姓,就连朱宣志这样的寒门小族,也可以出将入相、为官做宰。你以为圣人忘了,是关中数十万兵马铺平了他家二百年天子之路吗?不是。”
他的整个人生都没有二十年,说起家族二百年前的投机,仿佛就在眼前。
“他不喜欢陇西,也不喜欢山东,他就是喜欢大家狗咬狗,而裴照元,是最通人性,最听话的一条狗。”
“河东裴氏世居山东,曾与琅琊王氏齐名,却在关键时刻转投鲜卑,加入关中——你知道有种蜥蜴叫石龙子吗?在落叶堆里是黄的,在石头上就是黑的,裴家就是这样。”
李知微轻轻皱眉,很不可接受地:“弘贞,你素来仰慕裴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韦弘贞哂笑:“我不是仰慕,我是佩服,我佩服他会投机,还每次都能赢。圣人没即位前不过是生母卑微的六皇子,却被他一眼选中,朝夕侍奉。圣人要夺嫡,他就牵线搭桥,帮圣人娶来王家的女儿;要兵谏,他就去羽林后备;重视科举,他就连考四个第一;要提拔寒门,就用自己给朱宣志铺路。他为圣人鞍前马后二十年,他说一句话,顶别人一万句——他支持谁,谁就能赢!”
李知微犹犹豫豫地开口:“所以,你是觉得,如果李重宪有天地同春,就可以假装他得到裴公……裴照元的支持?”
而对于裴照元来说,既然已经被传出去支持了某人,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可为什么是李重宪?李景毅是齐王之后,血脉上更近帝家;李重宪的祖父息王犯谋逆大罪,只因他父亲蜀国公率先告发,他家才逃脱一死;李景毅娶太原王氏的女儿,与你们韦家同在关中,李重宪所娶郑氏是山东高门,无论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