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闻其详?好啊。”柳执因的目光落在谢攸为自己添茶的身影上。
避重就轻,不知悔改,端得一副置身事外的从容模样,与昨日在容府所见一般无二。
“景初三十年冬,我父于江州一带行医,忽而一病不起。起先,只道是寻常风邪,用了药,施了针,却始终不见起色。最后,是一个疯子,剜取我父的心头血饮下,将九九八十一种毒草尝了出来,才解得此毒。”
柳执因面无波澜地看着谢攸,眸中却似凝着千年不化的寒冰,深不见底。
“我主张用更温和的药,徐徐以图之。他不肯,定要佐以马钱子。我二人争执不下,奈何毒性蔓延迅速,再耽搁不起。最终,我给我父用了我的方子,那疯子饮了带马钱子的药。”
他唇角牵起一丝极冷极讥讽的弧度。
“我竟不知,马钱子还有这等功效,能将他变成如今这般不敢以真容示人的模样。忌虚白,这倒真是个好名字。”
室内一时寂静无言,唯闻窗外细微的风声。柳执因端起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气极了,欲借这盏清茶平复一下心情。
茶盏凑近唇边,腾腾的热气将他的神情熏得明灭不定。
忽然,柳执因手腕一扬,茶盏带着滚烫的茶水狠狠砸落在地,碎裂声刺破满室寂静,瓷片四散。
他再也忍无可忍,起身逼近谢攸,将他胳膊狠狠抓住,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又冥顽不灵的脸,咬牙切齿道:
“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个解释吗?”
谢攸被迫对上怒意盛极的眼。那目光如同利刃一般,透过了他的面具伪装,直直看穿了灵魂深处。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唇瓣微动,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无声的沉寂。
否认么?他自然可以一口咬定这次解毒不过是巧合。忌虚白盛名天下,会解一个无人知晓的毒,也不算稀奇。
可是面前这人实在太熟悉他的用药章法。少年相识,知根知底十几载,这些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纵是千般抵赖,也难以在柳执因面前狡辩分明。
谢攸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这是他昨日决定在柳执因面前用药,便该料到的后果。
于是他抬眸望向那双怒意灼灼的眼,轻声道:“我应该解释些什么呢?”
连日来,所有压抑着的莫名与无奈,都在顷刻间沉沉落了下来。谢攸注视着对方惊怒不定的面容,声音不知不觉地染上几分涩意:“谢攸已经是个死人了,我还要解释什么呢?”
柳执因抓着他手骤然一松,整个人向后跌坐下去。满心的惘然与愤怒如潮水汹涌,却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该落向何处。
他望向眼前这个自幼便与自己处处不对付的师弟,一腔指责几乎要劈头盖脸地砸下去,可话到嘴边,竟像是被翻涌的心绪噎住了,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谢攸缓缓地蹲下身,修长苍白的手去捡拾地上碎落的茶盏。方才还冒着热气的茶,此刻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早已没了温度。他拈起滴落着水珠的青瓷,寒意自指尖漫上来,一如此刻思绪冰冷。
他将醒来后所知所遇的来龙去脉一并细细说了,声音是低哑而又沉闷的。末了又道:
“我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的记忆也有损。残存的一点零星回忆告诉我,书院案的学子是我毒杀的,可我在京城辗转了两日,却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指尖无意划过锋利的瓷片边缘,血珠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悄然往下滴着,融入清浅的茶汤中,转瞬不见踪迹。
柳执因深知这人的性情,一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药时的大胆与离经叛道,没在为人处世上留下一星半点,只剩下退缩与隐忍。
想到这里,便更是怒不可遏,他霍然起身,木椅在地上拖出一声尖锐的响动。
“所以你便一声不吭离开京城,只留下一纸书信,此后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你可知你消失后,父亲四处托人寻你,找了多久!你说不愿卷入京城这些纷纷扰扰里,好。那你在归鹤台上,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说毒是你下的,这又演的是哪一出?”
谢攸捻了捻指尖那点血,冷白的皮肤上便融了一抹奢靡的红:“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再开口,却是掠过了柳执因的质问,只是接上了自己先前的话语。
“可即便知晓这些,我又能如何?难道去查案么?我无权无位,不过一介医者。纵使如今是充作‘忌虚白’之名,有个‘司灵官’的身份庇佑,难道能与那些权贵抗衡吗?内阁首辅、中书舍人、玄镇司指挥使,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人……如今晋王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尚且愿意听我几言,可他发现以后,难道还会相信我,相信这个将他老师身份假冒的人么?”
柳执因不由冷笑:“你当真一点长进也无。”
谢攸点点头:“我如今只想离开京城。不想再卷入这些是非里了,即便是……”
话音未落,柳执因却终于耐心耗尽,径直打断了他。
“父亲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