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冰冷、粘稠、沉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沥青,包裹着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空气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土腥味、腐烂植物和…血腥的混合气息。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吸入粗糙的砂砾,刺痛着喉咙和肺腑。身体各处传来钝痛和碾压感,尤其是被克拉拉撞过的肩膀和被她揪扯的头皮。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泥石流那毁灭性的咆哮留下的余音,还是自己濒死的心跳?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窒息感中沉浮。求生的本能让她试图挣扎,但四肢仿佛被无形的巨蟒缠缚,动弹不得。就在绝望的寒意即将吞噬她最后一丝神智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光,刺穿了浓稠的黑暗。
蓝光。
幽邃、静谧,像沉入深海的月光碎片。
那光芒…来自她的胸前。隔着湿透、沾满泥浆的衣料,那枚鸢尾花蓝宝石胸针,即使在这混沌的绝境之中,依然固执地散发着它独有的、冰冷的微光。
这光芒,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大门,将她猛地拉回了阳光明媚、弥漫着玫瑰与蜂蜡香气的…童年。
维尔纳夫庄园,夏末午后。
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光洁如镜的拼花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空气中飘散着母亲最爱的鸢尾根香粉的味道,混合着新鲜插瓶的白玫瑰的芬芳,清雅而矜贵。
七岁的艾米莉亚,穿着缀满蕾丝的象牙白小裙子,像一只踮着脚尖的、小心翼翼的小猫,溜进了母亲的梳妆室。这里是她心中的圣地,也是禁地。巨大的雕花穿衣镜映出她稚嫩却已显露出维尔纳夫家族特征的脸庞:过于挺直的鼻梁,略显倔强的下巴,还有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此刻闪烁着好奇与一丝忐忑的蓝灰色眼眸。
梳妆台上琳琅满目,水晶瓶反射着七彩光芒,银质的梳妆用具摆放得一丝不苟。但艾米莉亚的目光,瞬间就被天鹅绒首饰盒中静静躺着的那抹幽蓝攫住了。
那是母亲的鸢尾花蓝宝石胸针。
它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上,仿佛凝固了一小片最深邃的夜空。中央的主石蓝得惊人,纯净而冰冷,周围镶嵌的细小钻石如同众星捧月,即使在没有阳光直射的室内,也幽幽地散发着内敛而高贵的光芒。那鸢尾花的造型优雅而神秘,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距离感。
艾米莉亚屏住呼吸,伸出小小的、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的手指,想要触碰那抹幽蓝。
“艾米莉亚?”
母亲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艾米莉亚吓得猛地缩回手,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过身。
德·维尔纳夫伯爵夫人站在门口,穿着一袭剪裁完美的晨衣,深蓝色的丝绸与她眼眸的颜色相得益彰。她看起来并不严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优雅的姿态和周身散发的疏离感,让小小的艾米莉亚本能地感到一丝敬畏和…难以靠近。
“妈妈…”艾米莉亚小声唤道,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
伯爵夫人缓步走近,目光落在敞开的首饰盒上。她没有责备,只是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素净戒指的手,轻轻拿起那枚胸针。冰冷的宝石在她白皙的指尖显得更加幽邃。
“你喜欢它?”夫人的声音很平静。
艾米莉亚用力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枚胸针:“它…像星星,像…冰湖最深的地方。”她努力寻找着词汇。
伯爵夫人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很美,却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带着难以解读的深意。“是的,它很美。也很冷。”她将胸针举到光线稍亮的地方,让那幽蓝的光芒流转,“这是你外祖母的遗物,来自遥远的东方。它叫‘凝固的月光’。”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宝石表面,“记住,艾米莉亚,真正的美丽往往伴随着距离和…代价。就像这宝石,它的光芒需要最纯净的黑暗来衬托,它的价值需要最严密的守护来维系。”
艾米莉亚似懂非懂,只觉得母亲的话像一首深奥的诗。她只是痴迷地看着那光芒。
“过来。”夫人示意。
艾米莉亚走近。伯爵夫人俯身,小心地将那枚冰冷的胸针别在女儿细软的、绣着小花的衣襟上。宝石的重量和触感让小艾米莉亚身体微微一僵,那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重量的荣耀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好看吗?”艾米莉亚仰起脸,带着一丝期待。
夫人凝视着女儿衣襟上的幽蓝,又对上女儿那双混合了维尔纳夫骄傲与一丝怯懦的蓝灰色眼睛,沉默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让年幼的艾米莉亚感到不安。最终,夫人只是轻轻抚平了女儿衣襟上的褶皱,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记住它的样子,艾米莉亚。记住这份沉重。维尔纳夫家的女儿,生来就背负着守护的责任,包括守护这份…美丽。”
守护?艾米莉亚低头看着胸口的蓝光,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对这个词产生了模糊的认知。守护这冰冷宝石的光辉,似乎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
然而,这份“守护”带来的并非总是荣光。
几天后,伯爵夫人带着小艾米莉亚参加凡尔赛宫的一个小型花园茶会。艾米莉亚穿着最精致的蕾丝裙,胸前别着那枚引人注目的蓝宝石鸢尾花。她努力模仿着母亲优雅的姿态,小口吃着甜点,试图融入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和小姐们。
“哦,亲爱的维尔纳夫夫人,您女儿的胸针真是…别致。”一位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侯爵夫人目光扫过艾米莉亚的胸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样纯净的蓝色,真是罕见。”
伯爵夫人得体地微笑回应:“是家母的遗物,一点念想。”
另一位年轻的子爵小姐掩嘴轻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艾米莉亚听见:“这么小的孩子,就戴如此贵重的宝石,维尔纳夫家果然…底蕴深厚呢。”那语气里的意味,让敏感的小艾米莉亚脸上一阵发热。她下意识地想挺直背脊,表现得更高傲,但紧张之下,手肘不小心碰翻了面前盛着覆盆子果酱的小银碟。
深红色的果酱瞬间溅了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她雪白的裙摆和…胸针附近!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讶、一丝看好戏的玩味,还有那个子爵小姐毫不掩饰的、略带嘲讽的笑意。
“哎呀!”艾米莉亚惊呼一声,看着裙摆和胸针旁的污渍,小脸瞬间煞白,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嘲笑她的笨拙,质疑她配不上这枚高贵的宝石。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却把果酱抹得更开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她即将被这难堪的漩涡吞噬时,一只带着鸢尾根香气的手轻轻按住了她慌乱的小手。
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