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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翼云雀(第1页)

壁炉里的木炭奄奄一息,最后一点红光在灰烬里挣扎。窗外,铅灰色的天光渗进来,将艾米莉亚梳妆台前僵坐的影子拖得又长又冷。左手边,是那枚擦拭一新的蓝宝石鸢尾花胸针,“凝固的月光”在昏暗中幽幽流转,每一道冰冷的光线都像细小的冰针,刺穿着她紧绷的神经。右手边,是那块深蓝色的丝帕,新旧两片暗红的血迹在丝绸上纠缠晕染,像两朵狰狞的、无法愈合的伤口。胸针映着百年的体面,血帕浸着泥泞的苦难,它们隔着光洁的乌木台面无声对峙,也撕裂着艾米莉亚的心脏。

“小姐!小姐!”

索菲带着哭腔的呼喊猛地撞破死寂,她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比床单还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克拉拉小姐她…她腿上的伤…那血…止不住地往外渗…颜色…颜色都发黑了!医生…医生说…怕是…怕是保不住了!除非…除非有奇迹…”最后几个字带着撕裂般的绝望。

艾米莉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攥着丝帕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发黑?腐败?这些词像冰冷的蛇钻进耳朵。她猛地站起身,深灰色的裙摆带倒了梳妆凳,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带路!”她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决绝。索菲被她眼中那骤然燃烧的、冰冷的火焰慑住,连哭都忘了,慌忙转身引路。

通往偏房的走廊幽深而冰冷,每一步都踏在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和血腥气里。尽头那扇虚掩的门,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口。艾米莉亚猛地推开——

一股混合着高度酒精、腐败伤口脓血、劣质麻醉草药和浓烈血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她的脸上!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呕出来。临时充作手术室的偏房内景象,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崩溃。

一张沉重的胡桃木门板架在两张长凳上,成了手术台。克拉拉仰面躺在上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深棕色的头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头顶的狐耳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着。她的身体被几个强壮的男仆死死按住,绳索深陷进皮肉。那条左腿,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煤油灯和摇曳的烛火下——肿胀如紫色的巨桶,皮肤绷得发亮,布满青黑色的瘀斑和蜿蜒的、正在渗着灰绿色脓液的裂口。膝盖上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翻卷着,肌肉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作呕的灰败颜色,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粘稠的、带着腐败气味的暗红液体,滴滴答答地落进地板上一个敞开的铜盆里。那血的颜色,像极了丝帕上那片新染的污渍。她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无力地垂落在门板边缘,沾满了污秽。

那位被紧急请来的老外科医生杜瓦尔,脸上蒙着一块浸了劣质麻醉药水的湿布,露出的额头布满汗珠,眼神凝重得如同面对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手里握着一把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截肢刀,刀锋薄而锋利,在烛火下流动着死亡的光泽。旁边铺着白麻布的托盘上,排列着更令人胆寒的工具:粗粝的骨锯、带着倒钩的探针、沉重的止血钳…每一件都沾着陈年的血锈和新擦拭的水痕。

“按住!按住她!不能再动了!”杜瓦尔医生的声音透过湿布,带着焦灼的嘶哑,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滚落,滴在他深色的外套上。按住克拉拉肩膀的男仆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虬结。另一个死死箍住她右腿的仆人,手臂被克拉拉无意识的挣扎抓出道道血痕。

索菲早已瘫软在墙角,死死捂住嘴,眼泪无声地奔流,身体筛糠般抖着。每一次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都让她剧烈地一颤,仿佛那冰冷的工具是割在她自己身上。

克拉拉的头颅在门板上痛苦地左右扭动,散乱湿透的发丝黏在脸上,像缠绕的海藻。她牙关紧咬,塞在口中的软木块已经被咬出深深的凹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的眼睛半睁着,琥珀色的瞳孔因为剧痛和高烧而涣散,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扭曲的烛影。没有尖叫,只有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嗬嗬”声,如同破风箱在艰难抽动。巨大的痛苦将她剥得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濒临崩溃的神经。她的狐耳紧紧贴在头皮上,尾巴因剧痛而间歇性地猛烈抽搐。

“腐肉必须彻底清除!否则败血症蔓延,上帝也救不了!”杜瓦尔医生急促地说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手中的截肢刀猛地落下!

冰冷的刀锋切开肿胀发亮的皮肤,轻易得像裁开一块腐败的丝绸。暗红发黑的血和灰绿色的脓液瞬间涌出!紧接着,是更深层的、颜色诡异、失去活力的肌肉组织。刀锋刮过骨头边缘,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呃——啊——!”即使咬着软木,一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嚎还是冲破了克拉拉的喉咙!她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所有的涣散都被这极致的酷刑驱散,只剩下纯粹的、濒死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光芒!巨大的力量几乎掀翻按住她的男仆!她的狐耳剧烈地颤抖着,尾巴僵直地绷紧。

“快!按住!压住她!”杜瓦尔医生厉声嘶吼,额头青筋暴起,手中的刀却不敢停。他必须快!再快!汗水迷蒙了他的视线。更多的脓血喷溅出来,溅在他蒙脸的布上,溅在托盘雪亮的器械上,也溅到了几步之外艾米莉亚深灰色的裙摆边缘,留下几点刺目的暗斑。

艾米莉亚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那喷溅的脓血,那非人的惨嚎,那钳子翻搅腐肉刮擦骨头的恐怖声响,像无数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穿了她精心构筑的、属于维尔纳夫小姐的冰冷外壳!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腾的东西几乎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蓝灰色的眼眸里,映着烛火下那血淋淋的伤口,映着克拉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着她眼中那如同实质的、濒死的痛苦火焰!

这火焰…和旧城墙下那双亡命狂奔时燃烧的眼睛…重合了!不是为了偷窃的快感,不是为了卑劣的贪婪,是为了玛尔戈夫人!为了那点渺茫的、最终被她的悬赏碾碎的救命希望!

一股冰冷的洪流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父亲的冷酷算计,德·拉瓦尔家轻蔑的评估,自己被迫接受的“更高利益”的枷锁…在这血淋淋的、垂死挣扎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虚伪、如此可笑!她一直试图维持的、用蓝宝石胸针象征的“体面”,此刻被这手术台上的污血和惨叫彻底玷污,露出了下面赤裸裸的、残酷的真相!

“小姐!艾米莉亚小姐!”管家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如同鬼魅,突然在艾米莉亚身后极近处响起,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艾米莉亚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管家一身黑衣,像一道冰冷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递过来一张对折的、印着维尔纳夫家族火漆印的便笺。他的目光越过艾米莉亚的肩膀,落在手术台那血淋淋的景象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无关紧要的庄园杂务。

“伯爵大人的命令。”管家的声音平板无波,每个字却像冰锥凿在艾米莉亚的心上,“医生只能尽力保住她的命。她的腿…没有价值。如果感染无法控制…‘处理’必须及时、干净。‘体面’…不容再被玷污。”他刻意加重了“处理”和“体面”两个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艾米莉亚裙摆上那几点刺目的脓血污渍,也扫过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大人不希望,一个卑贱的半妖窃贼的生死,再影响到府邸的安宁,和…小姐您应尽的职责。”职责二字,如同枷锁的锁簧扣死。

命令到了。

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来自她父亲的最终判决。

克拉拉的腿是累赘,是污点,是必须被“处理”掉的垃圾。她的命,只有在不继续“玷污”维尔纳夫家“体面”的前提下,才被允许苟延残喘。

艾米莉亚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颤抖着手指,接过那张薄薄的便笺。坚硬的纸张边缘几乎割破她的皮肤。她不用打开,那冰冷无情的命令已透过纸张,如同毒蛇般缠绕住她的心脏。父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正冰冷地注视着她,等待她的“证明”——证明她懂得权衡,证明她明白何为“更高利益”,证明她已彻底屈服于维尔纳夫家铁一般的规则。

“呃啊——!”手术台上,克拉拉又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炸响!杜瓦尔医生手中的骨钳正粗暴地探入深处,夹住一块顽固粘连在骨头上的坏死腐肉,用力撕扯!更多的脓血喷涌而出!她的狐耳剧烈地抽搐,尾巴如同鞭子般甩动了一下。

艾米莉亚握着便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眼,再次看向手术台。就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在剧痛撕扯的间隙,克拉拉那双因痛苦而涣散的琥珀色眼眸,竟艰难地、缓缓地转向了门口的方向,转向了僵立如雕像的艾米莉亚!

没有哀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控诉。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的、彻底的了然。

仿佛早已看透了她所有的挣扎,看透了她即将做出的选择,看透了这华丽囚笼里一切冰冷无情的规则。那眼神在无声地说:看吧,尊贵的小姐,你和他们一样。我的腿,我的命,只是你们权衡利弊时,天平上那颗随时可以拨掉的、无足轻重的砝码。

这了然的目光,比任何尖叫和诅咒都更锋利,瞬间刺穿了艾米莉亚最后的伪装!

蓝宝石胸针冰冷的触感仿佛还贴在胸口,父亲冷酷的命令攥在手心,管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而眼前,是克拉拉在血污和剧痛中投来的、洞悉一切的了然眼神。

艾米莉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便笺里,坚硬的纸张边缘割破了皮肤,细微的刺痛感混合着心底翻腾的冰冷洪流。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脓血、酒精和腐烂气息的空气像刀子刮过喉咙。就在杜瓦尔医生额角滚落一滴浑浊的汗珠,手中那柄沾满污血的截肢刀微微抬起,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执行伯爵那“处理”的命令,刀尖悬停在克拉拉膝盖上方那尚算“健康”的皮肤上时——

“住手!”

艾米莉亚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克拉拉压抑的呜咽和器械的碰撞声!整个偏房瞬间死寂,连索菲的啜泣都停滞了。所有目光,惊愕的、恐惧的、探究的,齐刷刷地钉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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