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町的晨雾是带着骨相的。天刚蒙蒙亮,雾就从东边的池溏漫过来,不是轻薄的纱,是被水泡透的棉絮,沉得能攥出水来。
贴着“鸢尾流”茶室的木檐爬时,像有谁用湿手抚过檐角的铜铃,铃舌被雾裹得发沉,风推过来,也只“叮——”一声闷响,尾音拖得老长,旋即又被雾捂住,连回音都浸得黏糊糊的。
幸村精市跪坐在茶室的竹榻边时,指尖正捏着一枚银质的花剪。
月白杭绸的浴衣是去年做的,袖口被晨雾浸得微润,贴在腕上,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腕间银链坠着枚玉棋子,是德川上月从旧书坊淘来的老物件,玉色偏暖,像晒过太阳的鹅卵石,此刻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轻轻晃,碰在青瓷瓶的瓶沿上,“叮”一声脆响,比铜铃的闷响清透,像雾里落了颗露珠。
他面前的青瓷瓶是空的。瓶身是前朝的旧物,瓶颈处有道浅痕——据说是当年某位将军醉酒后,把瓶身磕在案几上留的,痕边泛着经年累月的包浆,摸上去温温的。
幸村总爱用这只瓶插鸢尾,说“旧痕配老根,才像样”。此刻瓶沿沾着几点雾水,他用指尖轻轻抹了抹,指腹蹭过冰凉的瓷面,雾水在指缝间凝了颗小水珠,滴在膝头的竹篮上。篮子里铺着浸了水的棉絮,十几枝鸢尾花斜斜立着,紫的深如老墨,白的浅似霜,花茎上沾的池泥被雾打湿了,顺着茎秆往下淌,在棉絮上积了一小汪水,把棉絮泡得发胀。
“宗师。”
柳莲二的声音从廊下传过来时,带着点被雾浸过的湿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棉线。
他站在雾里,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些草屑和青苔——池边的青苔滑,想是采花时没站稳。
手里捧着的另一个竹篮比幸村膝头的小些,篮底同样铺着湿棉絮,只是棉絮上放的不是整枝鸢尾,是些被剪下来的花瓣,紫的、白的混在一起,像撒了把碎玉,花瓣边缘还沾着细不可察的池泥。
幸村抬眼时,雾恰好从廊门飘进来,沾在他的发梢上,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把颈侧那颗淡朱砂痣遮了大半。
他睫毛上也沾了雾,像落了层细盐,眨了眨眼,盐粒化了,顺着眼尾往下滑,却没掉,就凝在那里,像滴没来得及落的泪。“回来了。”他声音轻,像雾里的风拂过花瓣,“池东的花怎么样?”
柳莲二走近时,雾气沾在他的睫毛上,也落了层“盐”。
他把小篮搁在竹榻边,弯腰时指尖在篮沿轻轻碰了碰——先拈出一片紫鸢尾花瓣,递过去时,指甲在花瓣中段不经意掐了下,快得像被花瓣的细毛扎了似的,掐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又拈出片白鸢尾花瓣,这次捏着花瓣根转了半圈,花瓣边缘的绒毛被捻得倒了向,才递到幸村面前。
“池东的花头都挺足。”他说得平铺直叙,眼睛却没看幸村,只盯着幸村膝头的竹篮,“就是根须断了几处,许是被池边的石缝刮了。”他蹲下身,从大竹篮底捡了片掉落的紫鸢尾花瓣,指尖捏着转了转——那花瓣边缘有个极小的缺口,像被什么东西咬过,缺口处的绒毛沾了点深褐色的渣,不是泥,倒像某种动物的齿垢。
幸村“嗯”了声,接过紫花瓣时,指尖在柳莲二掐过的地方碰了碰。
花瓣上还带着池边的湿意,软乎乎的,像婴儿的耳垂,他把花瓣凑到鼻尖闻了闻,鸢尾特有的清苦香混着雾水的潮气,漫进鼻腔,苦里还藏着点极淡的腥——是池溏里鱼草的味。
“石缝刮的?”他轻笑了声,眼尾弯出的弧被雾柔化了,“我记得池东的石缝都填过泥土,去年秋天柳生还带着学徒去夯过,怎么会刮断根须?”
柳莲二的指尖顿了顿,没接话,只把那片带缺口的花瓣放在竹篮沿,指尖轻轻压着,像怕它被风吹走。
“宗师要现在插花吗?”他换了个话题,目光落在空青瓷瓶上,瓶身的旧痕在雾里若隐若现。
“不急。”幸村把紫花瓣放回小篮里,又去接那片白花瓣,指尖刚碰到花瓣根,就听见院外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不是急慌的跑,是带着点雀跃的轻快,踩着廊下的青苔,“滋”地一声,像有人踩碎了片沾露的薄叶,脚步声里还混着“窸窸窣窣”的响,是食盒提手撞木盒的声。
“宗师!柳莲二先生!”
丸井文太的声音撞碎了雾。他捧着个竹编食盒站在廊下,食盒上盖的蓝布被雾浸得发沉,布角绣的小鸢尾歪歪扭扭,花头本该朝上,此刻却歪向左边,绣线是粗棉线,针脚大,能看见底下的竹编纹路。
他没立刻进来,先站在廊下用袖子擦了擦食盒上的雾水——袖子是洗得发白的棉布,擦过的地方留下道浅痕,又赶紧把蓝布的边角捋平了些,才轻手轻脚掀帘进来,声音放软了:“我娘新做的鸢尾和果子,让我送来给宗师尝尝。”
他把食盒往竹榻边的小几上放时,动作格外轻,像怕震坏了里面的果子。食盒盖没盖严,露出半块白和果子,形状像刚绽的鸢尾瓣,边缘还沾着点粉——是用鸢尾花瓣磨的粉染的,粉粒粗,能看出没磨匀的小颗粒。
“白的是豆沙馅,紫的是梅子馅。”他蹲在小几边,手指捏着食盒盖的边缘,指腹蹭过盖沿的竹刺,蹭得发红也没在意,小声嘀咕,“我娘说今天的花头得朝左才好看,真奇怪,平时都朝右的,她还说……说左边的花招蝴蝶。”
幸村的目光落在蓝布歪了的鸢尾花头上,没接话,只伸手掀开了食盒盖。盒里的和果子摆得齐整,白的三排,紫的两排,每颗都捏得圆滚滚的,像团着的小绒球,果子底下垫着油纸,油纸上印着淡紫的鸢尾花印。他捏起个白的,指尖刚碰到豆沙馅,就觉出不对——馅里裹着点硬,像卷了张纸,纸边硌得指尖发疼。
“你娘的手艺又精进了。”他把和果子往嘴边送,咬了小口,豆沙甜得正好,不齁,舌尖舔到馅里的硬纸时,顺势把纸卷咽了下去,纸在喉咙里刮了下,微疼。
雾又浓了些,飘进竹榻边的猫窝,窝里的“小鸢尾”猫抖了抖毛,毛上沾的雾水掉在草编的窝上,晕出个小湿点。它用爪子扒幸村的裤脚,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爪子尖还沾着昨晚没舔干净的和果子渣。
丸井蹲在猫窝边,摸了摸猫的耳朵,猫耳尖凉得像冰,他赶紧用手心捂了捂,又小声说:“我娘还说,北町的蓝衫客今早来问过,有没有白色鸢尾卖。”
他说“蓝衫客”时,声音压得更低,眼睛飞快扫了眼柳莲二,又转回来盯着猫爪,“我说咱们只种不卖,他就走了,走的时候还踩了脚院外的鸢尾花苗——踩的是东边那排,最嫩的几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