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着数十道惊疑、轻蔑、好奇的目光,缓缓站起身。宽大的袍子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张敬宗第一个嗤笑出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徐先生?你一个文弱书生,也懂军国大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可不是纸上谈兵。”
这话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一个靠着姿色侍人的男宠,竟敢在最高军议上大放厥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昭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径直落在陆重山的脸上。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惊讶,没有质疑,只有专注的聆听。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昭的心莫名地定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帐内每一个角落。
“叛军此举,并非意在冯翊,而是冲着将军您,冲着我们朔方军的主力来的。”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指向冯翊郡的位置。“军报上说,叛军攻势虽猛,却围三缺一,并未全力合围。这不合常理。若蔡希德真想拿下冯翊,断我粮道,必会倾尽全力,不给守军任何喘息之机。”
“其二,冯翊地势虽重,但城坚墙高,守将王翰亦是宿将。叛军孤军深入,携带的重型攻城器械必然不多。想在短时间内破城,无异于痴人说梦。蔡希德不是蠢货,他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昭的竹竿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冯翊东南方向的一片开阔谷地——风鸣谷。“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众人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脸上都露出思索的神色。
李昭的声音愈发冰冷,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残酷:“叛军的计策很简单。以冯翊为饵,引我军主力出城救援。我军若走官道,路途平坦,但行踪也易暴露。一旦我军进入风鸣谷,叛军埋伏于两侧山岭的主力便会倾巢而出,将我军一举歼灭。”
“届时,我朔方军主力尽丧,灵武空虚,唾手可得。这,才是安禄山真正的图谋。一石二鸟,好一招‘围点打援’。”
他口中的“围点打援”,将叛军的毒计剖析得淋漓尽致。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吵嚷不休的将领们,此刻都像被扼住了喉咙,一个个额角渗出冷汗。他们顺着李昭的思路一想,只觉得背脊发凉。若非他一语道破,他们很可能就一头撞进了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张敬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重山看着沙盘前那个清瘦的身影,眸色愈发深沉。他当然知晓李昭聪慧,文采武略皆是同辈中的翘楚。但家破人亡的惨剧和流放的折磨,非但没有磨灭他的才华,反而将其淬炼得更加锋利,更加……毒辣。
“那么,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陆重山缓缓开口,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他用了“先生”二字,语气郑重,是在向帐中所有人表明他的态度。
李昭抬眼,与他对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快意的寒光。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手中的竹竿在沙盘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脆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既然敌人想‘围点打援’,那我们便送他一份大礼。我们,也来一次‘围点打援’。”
“将军可修书一封,命冯翊守将王翰死守城池,做出岌岌可危之态,迷惑叛军,将蔡希德的佯攻部队死死拖在城下。”
“同时,命张敬宗将军率五千精兵,大张旗鼓,沿官道向冯翊进发,做出急于救援的假象。此为诱饵。”
被点到名的张敬宗一愣,随即挺起胸膛,眼中战意昂然。虽然是当诱饵,但只要能打仗,他便毫无怨言。
李昭的目光转向邢杞:“再由邢副将率一万主力,偃旗息鼓,悄然出城,绕道北面山路,迂回到风鸣谷之后,于此地设伏。”他的竹竿,点在了风鸣谷后方一处名为“鹰愁涧”的险隘。
“蔡希德见我援军已至,必会向埋伏在风鸣谷的主力求援。待叛军主力进入我军在鹰愁涧的包围圈,张将军的诱敌之兵可佯装不敌,将敌军引入风鸣谷。届时,邢副将的主力从后方杀出,断其归路。张将军再回师合围。风鸣谷,将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这是一个比叛军的计策更加狠毒、更加大胆的连环计!
不仅要破敌之计,更要反过来将敌人一口吞下!
“妙!实在是妙!”邢杞抚掌赞叹,看向李昭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全然的震惊与敬佩。
其余将领也纷纷点头,看向那个病弱文士的目光里,再无半分轻慢,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叹服。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将军会对这个“男宠”如此不同。这哪里是什么供人玩乐的花瓶,这分明是一柄藏在锦鞘中的绝世利刃!
王大石在帐口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那个在沙盘前指点江山、谈笑间布下杀局的人,就是平日里那个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徐先生。
天哪……原来徐先生这么厉害的吗?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可惜了,居然当了将军的禁脔。
陆重山深深地看着李昭。看着他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重新敛去锋芒,退回角落,仿佛刚才那个运筹帷幄的智者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影。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与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为李昭的才华终于能再次绽放而骄傲。
也为这份才华,必须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在这样的情境下展露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