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应天府江宁县境内有一吴姓官宦人家,这家夫妇二人本命里无子,上天念他们平日积德行善,特赐一麟儿,单讳一个漾字,生得粉雕玉琢,父母亲朋疼爱非常。
物换星移几度秋,吴漾渐渐出落得风姿俊雅而长身鹤立,更兼聪颖敏慧,不过一十七岁就已考取秀才功名,在地方也算颇有名望。如今正在县学习书,以待秋闱。
他又有一副温善心肠,对待长辈恭敬有礼不提,在平辈之间虽总是嬉戏打闹,也凭着风趣义气与同窗交好。凡与他交游过,除却些心胸狭隘的小人无一不说他好的。
引用吴漾最要好的朋友徐文正一番话最合适:像吴漾此类生得好长得好的幸运儿,存在本身就是对普罗大众的一种挑衅,偏他自个脾性好招人喜欢,又叫人恨不起来,生生将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轻而易举地被这个人分走太多心绪。教人光是想到他,便是一阵莫名酸涩复杂之情涌起。
因此像吴漾这样生下来便顺风顺水的人突然走霉运时,也格外引人注目。
就前些日子,他独自晨起去书院偏僻林子里背书,一个摇头晃脑打哈欠的功夫,脚下蓦地一空,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响落下去了。
要不说吴漾命好呢?恰好碰上头天晚上几个师兄偷溜出去喝酒外宿,他们翻墙回来时,眼睁睁看着吴漾和那街头变戏法似的给他们露了一手原地消失,唬得几人骑墙上愣了半晌,直听他叫唤才手忙脚乱地去捞他。
这事真是蹊跷,哪有人好端端地莫名掉入不知哪年修得枯井中了?那地方虽然偏了点,却也不是没人走,怎么从未有人见过这口井呢?甚至别说学生们,连书院中须发皆白的老夫子也没听说过这口井的存在。
怎么偏生就这个吴漾倒霉蛋精准踩到被落叶覆盖着的封井木上跌了下去?好悲惨地擦破了左脸,摔扭了右脚,只万幸没有伤到骨头。
毕竟是在自家内里出了事,学院立即给他请了医师,山长还亲自给他批了几天假修养。这下可炸了锅,原本还颇为可怜心疼吴漾的同窗好友们瞬间又长吁短叹,点卯时眼巴巴看着吴漾睡懒觉睡得香甜,恨不得将人从榻上拉下自己替上才好。
如果说这回小打小闹还勉强算是个福祸相依,但接下来的事让吴漾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自己犯了哪门子太岁,喝水呛到吃饭噎到,绞尽脑汁写完文章,好生生的砚台漏墨漏了一桌子,甚至走大路上都得平地摔个跟头,最关键还让教礼仪的师长撞见,以“行不端”为由罚他抄了《礼记》。
虽无大灾大难,但连日的霉运纠缠难免让人心焦气燥、郁郁寡欢,那张白俊小脸上生平第一次好几天不挂笑的。几个好友见了也急他所急,其中徐文正便张罗起沐修时一同带他去登山踏青。一则兄弟几个同乐散心,二则那山顶上有座庙,据传十分灵验,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求个心安总没错。
几人一拍即合,吴漾心中由阴转晴,终于展眉舒颜,露出一对浅酒窝,欢喜地盼着出去玩。
当日兄弟几个特意起了个早,由徐文正牵头,早早令他家仆将自家马车驾到学院边上伺候。
等吴漾慌慌张张跳上马车,一行人便向山中走去。
徐文正猝不及防给了他身边正打哈欠的吴漾一手肘,笑骂道:“怎么来的这么晚?老实交代,昨夜里做什么去了,若有好事不叫我们,别怪兄弟们翻脸不认人!”
此言一出,对面坐着的汤衡与张景载都笑了出来,也跟着打趣儿吴漾,闹得他面红耳赤,没好气道:“胡诌什么?昨晚没睡好起得晚罢了,我看你们是心脏看什么都脏!”
至于为什么没睡好,吴漾脸一红,自然说不出是因为想到今天要出去玩太兴奋的缘故。
徐文正大手一揽,勾着吴漾脖子,贱笑道:“好哥儿,我可没说你做什么了,怎么就扯到脏不脏的事儿上了?明明是你自个做贼心虚,贼喊捉贼。”
吴漾转头冲汤衡喊道:“昨晚你起夜回房时不是正好碰见我出房净手吗?我可一整晚都在呢!”
汤衡呵呵一笑:“人是在,心就不一定了。”
他眼中黠光一闪,揶揄道:“回头你们都去抖落抖落他床铺,下面可藏了不少‘好书’呢。”
张景载瞪大了眼:“你小子还真藏私了?有这种好物怎么不说与兄弟们共读?”
这次还不等吴漾开口,徐文正便撇嘴道:“这榆木脑袋能弄点什么好货,我早看了他那堆破烂,全是些志怪本子,什么神啊鬼的,看了怪瘆得慌。”
汤衡嘿嘿笑道:“这你便不懂了,如今市面上有种风月书,专讲妖精鬼怪与才子书生的风流韵事,其中狐妖与女鬼一个妖艳一个清冷,最受欢迎呢。”
本地最大的书坊便是汤衡家的,他能搞来些“不正经”的书可太正常了。此话一出三人都瞪大了眼,徐文正更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衡哥儿!这样的好书怎么不说与我一本!”
汤衡瞪他:“还好意思说,上次我好心借你我的珍藏,谁知你这厮色欲熏心,竟在课上看!结果被夫子发现,收了我的宝贝,让我好一顿担惊受怕!”
徐文正嘟囔道:“谁知道包在经书的壳子里还能被发现,再说我又没卖了你,我自己受了罚,被老匹夫抽得手肿得拿不住笔!”
吴漾笑道:“任谁见了你对着《孟子》笑得一脸恶心都会觉着不对吧?
徐文正不甘示弱:“切,我看呐,说不定你这些时日气运不济,便是被什么妖怪勾了魂,吸了阳气!”
汤衡大笑应和:“正是!正是!那画本子说了,那些狐妖女鬼最爱漾哥儿这样漂亮的书生,排着队等着与他春风一度、再送上万贯家财,锦绣前程呢!”
吴漾嘴角一抽,觉得这描述不像精怪,像冤大头。
张景载面露向往神色:“若世间真有这等妙人,叫我经历一回也死而无憾了。”
徐文正笑道:“没听说过妖女净挑赔本买卖做的,怕是想你心肝挖出吃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