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静。
虞清宴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着一卷翻旧了的古籍,旁边是一只小小的三足铜香炉,炉中最后一点沉香屑将尽未尽,缭绕出一缕纤细而清冷的烟雾,窗外,月光像一层冰冷的薄霜,覆盖在山野间。
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撞见那个聒噪的、带着点傻气的身影了。
手指虽然抚摸着书页粗糙的边缘,思绪却早已不受控制地飘远,脑海中清晰无比地浮现出那张写满委屈、愤怒、甚至…几欲掉泪的脸孔。
“我就那么那么入不了你的眼?连一个字都吝啬给我?一个眼神都嫌多余?”
那嘶吼,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穿透了几天的时间,再次灼烧着他的耳膜,那双泛红的、像受伤小兽般的眼睛,清晰地呈现出一种几乎碎裂的脆弱。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却陌生的涟漪,又迅疾被压下的冰层封冻。
他微微蹙眉,将目光移向窗外冰冷的月霜。
是否……说得太重了?
这个念头无声无息地升起,又让他感到一阵烦闷的自我审视,城里的少爷,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大概真是温室里精心浇灌的娇花,几句重话就成了无法承受的风浪?可那晚的浓烟、噪音、还有那张混杂着委屈与控诉的脸混乱交织,让他想起就莫名焦躁。
眼前不由自主又闪过许多画面,那家伙像只傻狗一样天不亮就蹲在树根下搓手,顶着那平头脑袋在他院门口探头探脑,被蛇吓得魂飞魄散挂在他身上像块烫手的山芋,还有那次在月光下,理直气壮地说着“就想看你笑”……
“我天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等你……”
虞清宴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那执拗的话语带着一种笨拙的冲击力,直白得可笑,却又莫名其妙地透着点傻气的真诚?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扰人心神的念头。
看?怎么看不出来?
他闯进来的样子,像一捧烧得正旺的炭火,不管不顾,冒着傻气,带着一团乱糟糟的光和热。
但那又怎样?
虞清宴的心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静默,这潭深水之下,是唯有他自己才知晓的沉重的礁石,他喜欢男人,这个认知像沉在最深处的秘银锁链,锁住了他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与冲动,从他第一次发觉这份与世人眼中正常背道而驰的悸动起,这条锁链就开始缠绕生长,他将自己层层包裹在冰冷疏离的壳中,小心翼翼地避忌着一切可能点燃引信的靠近,尤其是像段燎这样,自身就仿佛带着一团无形引火的、光芒过盛的存在。
每一次段燎带着那张得天独厚的、符合他隐秘审美的脸,嬉皮笑脸地凑近,每一次那过分明亮的眼神试图穿透他的防御,都在无声地、危险地叩击着他内心深处那道不可言说的警戒线,那不仅是厌烦他的轻浮吵闹,更深层的是对他搅动自己刻意维持的死水般平静的恐惧。
那句“想让你多看我一眼”……
像黑暗中突然划亮的火柴,光芒刺眼而灼热,它在那一瞬间,似乎真的触及了冰面下深藏的某种渴望被看见的孤独,但这火花让他恐慌,它来得太莫名其妙,太横冲直撞,太像段燎这个人,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性和不可控性,谁能保证那声嘶力竭的控诉,不是他一时兴起的无聊表演?谁又能保证那所谓的“想让你多看我一眼”后面,不是更深层次的、带着戏弄与好奇的轻佻?
这份心思,这隐秘的煎熬,无人可诉,也无处可诉,它只能在冰冷的月色下,在无人窥见的角落,独自消磨、沉淀、凝结成更厚的霜。
他再次将那点关于段燎的、所有不合时宜的画面和声音,强行从脑海中剥离、碾碎。
也许,他那一句冰冷而清晰的后花园,终于让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认清了现实?
走了也好。
这四个字无声地滑过心头,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的空洞感,最终沉入心底那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虞清宴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他拿起小几上那把镊子般纤细的铜火箸,探进香炉底,轻轻拨了拨残余的香灰,将最后一点零星的火星彻底掩埋、熄灭。
室内最后一丝暖色消失,只余下清冷月光,和他自己沉寂的心跳,他重新翻开书卷,指腹滑过冰凉的纸页。
六月的山间,高山上晨露未晞,草木葳蕤,虞清宴如往常一般,在老山君殿后那片平整的青苔石台上完成了早课,将祭祀的繁复祷词与仪轨在心中默念过一遍,又把王靖新教的几个祭祀步法细细揣摩演练,当炽烈的阳光开始穿透高耸的树冠,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点时,他正准备下山。
“清宴哥!清—宴—哥—!”
王铁柱那带着哭腔、破了音的呼喊由远及近,跌跌撞撞冲上石阶,他跑得满头大汗,一张胖脸急得通红,额发汗湿贴在脑门上,几乎滚到虞清宴跟前。
虞清宴诧异地看着他,自从那晚之后,不止段燎,连总是笑嘻嘻的王铁柱似乎也在刻意避开他,此刻铁柱焦急的模样,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出什么事了?”虞清宴下意识扶住差点摔倒的铁柱。
“段哥……段哥他……”王铁柱大口喘着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指抖得厉害地指向后山深处,“在后山,他……他踩了猎人下的兽夹,电话里声音都变了,我听着……听着疼得够呛,清宴哥,你快跟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