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段宁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粉饰,“没人管束?那是你小子骨头硬,不服管教,出国四五年,让你往东你偏往西,家里飞机轮番去接,你大少爷可有几回是痛痛快快回来给我和你奶奶磕头的?”老爷子眼睛一瞪,“要不是跟人斗殴闹得上了当地小报,还被警察局铐了一晚上,最后还得惊动大使馆捞你出来,你小子怕是到现在都还在外头乐不思蜀吧?”
段燎老脸一热,那段光辉事迹被当面抖落,饶是他脸皮厚也有些挂不住,只能嘿嘿干笑两声,试图大事化小:“哎呀爷爷,瞧您说的,那不都是年轻不懂事嘛!谁年轻时候没经历点风风雨雨摔几个跟头啊?吃一堑长一智嘛。”
“少跟我贫。”段宁摆摆手,显然对孙子这番滑头说辞不怎么感冒,他端起书桌上的紫砂小茶盅,慢悠悠啜了一口。
“刚才在桌上,我听你爸提了那么一嘴,说是过完年,想进公司了?真想明白了,不是脑子一热,或者为了堵别人嘴?”
段燎迎上爷爷审视的目光,丝毫没有闪躲。
“嗯。”他重重地点头:“真的想明白了,不是因为别人,也不是一时兴起。”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投向了那片他曾经生活了几个月此刻正被寒冷和寂静笼罩的群山,那些质朴的笑脸,那些为未来拼尽全力的身影,那些在山风中飘摇却始终坚持的信念,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浮现。
“在村里这段日子,看着新认识的那些朋友,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家世背景,没有唾手可得的资源,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想为那座大山为世代生活在那里的村民,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司徒悠悠用镜头,王逸晨搭桥梁,王铁柱跑腿出力……甚至村里七八十岁的阿公阿婆,都在为三十年的古老祭典仔细排练……”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段宁脸上,那里面不再有闪躲或玩味,只有一种被点燃的沉甸甸的理解。
“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着他们努力的样子,我才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做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我承认,我们段家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大树,能投下一片让人乘凉的广阔荫蔽。”他的语气坦然,不以此为耻,也不以此为傲,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认知,“以前我觉得,躲在树荫底下挺好,轻松自在,别人羡慕不来的福分。”
段宁的眼神,悄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但现在,我懂了点别的。”段燎坐得更直了,他看着爷爷,眼神灼热坦荡:“爷爷,我也想做那样一棵树,能扎根下去,长得足够高大,足够强壮,有一天也能遮风挡雨,成为能让别人依靠、也让您放心的真正的大树。”
不再只是段家的少爷,而是能承担责任能庇护一方的男人。
书房里,只有座钟滴答的声音在回响,老爷子沉默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段燎,似乎想穿透皮相,看清那颗心是否如他话语般坚实可靠。
终于,段宁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那口压在心头的对家族继承人长久不定的郁气似乎也随着这一口气排解了许多。
他没有立即表达赞许或评判,只是伸手,拿过书桌上一封火漆封印的厚实文件袋,动作沉稳地推到段燎面前。
“年后,先去财务部轮岗,看三个月再说。”
这看似轻飘飘的安排,却是通往段氏庞大帝国核心管理序列的第一张分量最沉的通行证。
段燎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立刻站起身:“知道了爷爷,那……没什么事儿我先下去……”他想说出去透透气,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刹住,眼巴巴地看着老爷子,脚底下仿佛装了弹簧,随时准备弹射出去,奔向那个更迫切的约定。
段宁看着孙子那副心急火燎又强装镇定的模样,老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抹无奈纵容的笑意,他摆了摆手。
“滚吧,臭小子,憋到现在,也是难为你了。”
那神态,仿佛早已看穿段燎此刻如坐针毡的窘态,连带着被塞满的心里某个角落的小九九也尽收眼底。
“谢谢爷爷。”段燎得了这滚的赦令,如蒙大赦,声音又响又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刚才书房里的沉稳一扫而光,又恢复了那副毛毛躁躁的大男孩模样,他几步冲到门口,拉开厚重的门,几乎是蹿了出去。
人已不见踪影,只有那句余音绕梁的,谢谢爷爷,爷爷万岁,顺着敞开的书房门缝,追着段宁的耳朵钻了进来。
段宁独自坐在偌大的重新安静下来的书房里,听着门外隐约又热闹起来的家族喧嚣,看着被段燎匆忙推开此刻还在微微晃动的厚重木门,浑浊的眼睛里,那点笑意终于彻底漾开。
窗外,更远处,深蓝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猛然炸开一朵硕大无朋的绚丽烟花,砰的巨响后,拖着长长的、五彩流光的尾巴,将整个城市的上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他无声地笑了笑,将茶盅里的凉茶一饮而尽,茶,有些涩,更多的,却是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