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偏院】
夜深人静,养心殿偏院供低等宫女居住的耳房里,只闻清浅的呼吸声。鲁石青躺卧铺上,睁着眼,望着窗外漏进的、被窗棂分割的淡淡月光。
调来养心殿洒扫已有一旬,每日战战兢兢,屏息凝神,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里距离天威最近,每一缕空气都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却也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机遇。
她脑海里反复浮现着那几个名字,像幽魂,又像路标。
谭喜儿。
那个只存在于宫人窃窃私语中的名字,大皇子姜景非的生母。据说因生得美艳绝伦,当年被陈婕妤送去“勾引”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当今圣上。皇上视那段往事为耻辱,视她为污点。即便她生下了皇长子,也只得了个最低等的采女名分,连同儿子一起被放逐到遥远的洵河行宫,清苦一生,死后追封一个容华便打发了。
施小菊。
蒹葭宫里那个沉默得几乎被遗忘的影子。三公主的生母。原不过是蒹葭宫里的粗使宫女,据说是在成贵妃有孕、不便侍寝时,皇上偶然兴起临幸的。有了身孕才得了个更衣的名分,生下公主后也不过是采女。皇上似乎早就忘了她,贵妃也看不上她们母女,任由她们在宫殿偏隅默默无闻地活着。如同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泛起微不足道的涟漪后,迅速归于沉寂。
熊海茵。
那个据说是在西苑跑马场伺候茶水的宫女,被元皇后带回坤宁宫,又被皇上要走。她性子不羁,但也几经起伏,小产过,眼下颇得圣心,皇上时常召见。她受宠的样子,自己之前也瞧见了。若是……
鲁石青缓缓攥紧了薄薄的被角。
这三个宫女出身的妃嫔,命运各不相同,却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皇上并非不会对宫女感兴趣。
她鲁石青呢?
皇上注意到了她。几次三番。从御花园的隐忍,到寿宴上的急智。他把她从染坊调来了养心殿。或许此刻,皇上只是觉得她“有趣”,像发现了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但她要的,是真正地爬上去。
月光冰冷,映照着她眼中逐渐清晰的野望与冰冷的决心。
养心殿的洒扫之地,是起点,绝不会是终点。
【染坊门口】
江怀谦怀着几分忐忑与期待,再次来到染坊。上次鼓起勇气吐露心意却被鲁石青清晰而坚定地拒绝,虽受打击,但他心底深处仍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她需要更多时间考虑,或许……他还能用诚意打动她。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下次该说些什么,带些什么她可能需要的药材过来。
然而,他刚到染坊门口,还未说明来意,相熟的管事嬷嬷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江御医来了?可是又来送药材?”
江怀谦点点头,目光下意识地往院子里瞟:“嬷嬷安好。鲁……鲁姑娘可在?有些预防风寒的药材,想着给大家分分。”
那嬷嬷“哦”了一声,语气平常地说道:“江御医还不知道吧?石青那丫头前几日调走了,不在我们这儿了。”
“调走了?”江怀谦一愣,心头莫名一紧,“调去了何处?”
“说是调去养心殿当差了!哎哟,那可是御前,真是天大的造化哟!”嬷嬷的语气里带着羡慕,仿佛这只是桩寻常的人事调动,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养心殿?!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江怀谦头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整个人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嬷嬷后面絮絮叨叨夸赞鲁石青能干、终于熬出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养心殿……那是皇上日常起居理政的地方!她一个宫女,怎么会突然调去那里?染坊领班虽也是职司,但与御前简直是云泥之别!这等调动,绝非寻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她是花钱买了这个职位?难道……难道她拒绝我,是因为看不上我区区一个八品御医的前程?她想去更高的地方?她想……攀龙附凤?!
是了!一定是这样!她那般冷静理智,那般有野心,怎么会甘心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嫁给他,过一个低阶小官夫人的生活?她肯定是将所有的积蓄,甚至可能……可能还包括他之前给她的那些银子,全都用来了这次打点!就为了能靠近皇上!
巨大的震惊和被欺骗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江怀谦。
他原以为她是不同的,是沉稳自重、不慕虚荣的,却没想到……没想到她的野心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她竟然敢肖想那条最险峻、却也最诱人的路!
“江御医?江御医您没事吧?”嬷嬷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疑惑地问道。
江怀谦猛地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突然想起太医院还有急事,这些药材烦请嬷嬷分给大家,我先告辞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将药材塞给嬷嬷,转身快步离开,脚步踉跄,背影充满了慌乱和不敢置信。
回到自己那间精心布置好、曾无数次幻想过与她共度余生的宅子,江怀谦看着屋内那些他反复挑选、以为能讨她欢心的摆设,只觉得无比讽刺。
原来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样一个安稳的家。
她想要的,是皇城之中的荣华富贵。
一股混合着心痛、失望、甚至还有一丝被羞辱的愤怒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
鲁石青……你竟然……竟然存的是这样的心思!
他原本那些关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在这一刻,骤然碎裂成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