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视线,以沉默做否定之答。
同时,也想通了他此刻相助赫连境的举动。
赫连境夺取东宫之位虽过于急切,也用了些诛心手段施压,但人到底是他选的,群臣也都看得出他的确最属意于幼子。早一点晚一点的,不至于令父子势不两立。
他搬到坤宁宫去住,确实有保命的思虑。现在赵党变成最不希望他死的,否则赫连境就登位了。同样,有赵后保护,赫连境也不能一冲动真弑君弑父。此外,他还能近身看住赵后。这对赵党多少有几分震慑,可防储位再有动荡。
这对父子的根本利益,终归是一致的。若放到皇家与朝政的角度看,整个赫连一族的根本利益,也都是一致的。因此,我自然也该是要放在最合适,而非最有面子的位置。
我心中倦意淡淡浮起,不愿多谈,于是起身领命:“臣谢过君上恩典,明日便入宫领职。”
“好,去吧。”
我草草行一礼,退出福宁殿。次日,就任内侍省左班都知,兼宣政使。日日伴君左右,常常出入朝臣官邸。这次,再无一人提出异议。
至于我那套宅子,最终没有定官名落匾。因为,按规矩我该住宫中。在宫外置宅邸,只能简单记个“某宅”之称,不可大肆招摇扬名。
其实,赫连境的执政之路,从他当上太子起就已徐徐展开。我是否回京伴他身侧,于他种种施政策略而言,并无甚影响。他要我回来,只是因为那份不伦私情,贪图情爱之乐、床笫之欢。
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也不免心系于此。所以即便心里揣着几分不公与郁闷,也无从抒发,更无法对他表露埋怨或指责。
庆元十二年起,我在内侍省左班副都知的任上兢兢业业,三年后摘掉了“副”字,升任都知。乃是整个后宫,外省和内省加起来,最年轻的都知。加上我还时常兼任一些特使、御史,所得盛宠可谓独一无二,连从前的奉吉敏也赶不及。
而且自从有了我,奉吉敏就不怎么管后宫内侍的常务,只专心侍奉赫连瞻定一人。每日出入,无非福宁殿和坤宁宫。我接手他大部分权责,也就事实上统领了后宫宦官诸事。
如此,我自然是很忙的。赫连境那些前朝政务,我起初还时常参与商讨,协助决议,后来就慢慢退出,只待他有需要我执行的事下达令旨,我即去办。
他曾注意过,嗔怪道:“哥哥怎么比绾擎还不爱干政,更似后妃。”
我淡淡回:“臣无此才能,少涉为妙。”
“胡说。”他不快,“昔日你面对木图瓦,既有急智又有远谋。莱州军在你手中三年,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当地官民皆称道。这怎么没有才能了?哥哥告诉我,到底为何怠于涉政?”
我知他会追问,于是拿出准备好的三分实话来:“过去是为了助你夺权,勉强为之。如今不必再争储,这些治官安民的事看不到头,永远没完,我不愿投入其中。能为你分些近忧,就心满意足了。”
他静静看我,似在思索。到底没有继续深究到底,只是有些落寞:“好吧,随哥哥的意。”
这之后,我就很少参加他与群臣、幕僚的议政场合了。不过彼此无论怎样也是朝夕相处,还有枕席之私,他是怎样当这个大庆君主,我依然看得清楚真切。
过去,赫连瞻定想要缓缓布局,在民间养能人异士,用于除异己,在科举上屡屡加试,为地方选能任贤,都是要稀释世家与开国功臣大族的势力。在朝堂与后宫,则百般权衡、小心落子,时时忌惮某一方势太盛,或威胁于他,或搅乱他棋局。
而赫连境不似他这般瞻前顾后,徐徐图之。做郡王时就公开纳幕僚,当了太子更是变本加厉。这些幕僚公开为他做事,他会赐其特殊符牌,行事权限上达朝堂,下至边野村落。将太子令旨发挥到极致,将招摇演绎成张狂无羁。
除了爱用幕僚,赫连境还比父亲更热衷在科举中拔人。从前被赫连瞻定选用的人,在地方上但凡任职超过三年,他就亲自前往考核政绩,顺便体察民情。若是发现做得好的,立即上奏请谏提拔。仅庆元十二年,就将十八人调入京畿,其中七人入朝中六部。
若说用幕僚、重科举,还是每一个太子暨未来君主都会考虑和选择的事,那么在军中练女兵,拔擢女将,且由自己的妻子亲自操持,则鲜有先例了。
庆元十三年初,皖平军屡屡上奏,言当地知府不肯拨钱粮,因而不得不直接向朝廷请要军饷。太子妃自请前去筹措皖平军所需。后来她不仅做到了,还在当地建起一支寡妇孤女组成的女营。为了这支兵,她留在皖平驻扎练军。不到半年,一营已扩至一军,她的归期可谓无有期。
以上种种,自然有朝臣参本弹劾。但赫连瞻定一会儿头昏,一会儿眼花,时不时还耳聋听不清参奏,事情往往在老臣的懊怒中不了了之。
太子作风虽高调至斯惹人非议,但所涉之事都实实在在办妥。做好了事,还要大张旗鼓论功行赏。多少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奇能,因他而在城中布告墙上留下美名与事迹。如此,朝野内外对他拥戴者,只愈多,不见少。
不知不觉,朝会之上,年轻面孔越来越常见,老人越来越无声,来自四面八方的新贵站了大半,老世家只余三四成。后者醒过神来,欲与太子在民间抢夺人才。最后人才却是被太子在御前擢升入朝的,到底记了太子的恩。
一晃三四年过去,曾经不服或不喜赫连境行事的人,已经习惯,有时还能挑出些好来。曾想拉他下马,让心中所选取而代之的人,也失去心气。
后者之中,赵相主动告老辞官,是最令人叹嘘的一件事。
到庆元十六年,所有人都已确定,赫连境是民心所向,除非暴毙,否则大位迟早是他的。不,其实已然是他的——坊间都说,他至今还不登基,奉君上为太上皇,是因为宅心仁厚,敬怀孝道。
一天傍晚,赫连瞻定忽然来召,请太子去坤宁宫一叙。那日十分恰巧,奉吉敏犯了风寒,我顶替师父侍奉君上,因而也在坤宁宫中。赫连境来时,还是我宣请入内。
他们在室内叙话,我站在门口当值。不一会儿,就听到里面传出打砸声。正如童谣逼宫那年。但这次我没有急着进去看个究竟,因为这时的赫连境已不会怕君上分毫,也不会因为挨父亲骂就伤心生气,怀疑自己。
打砸声罢不久,赫连境出来了。
他站在门口,或更确切些说,是站在我身旁。平静地抬头望了片刻天空,而后吐了口气,似叹非叹,说:“他又觉得坊间戏说是我干的,说我催着他赶紧死呢。”
我已想到了。却也觉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如常柔声安慰他:“他年纪大了,卧病太久,难免惊惶,你莫要计较令自己心烦。”
“哥哥还记得吗?我说过,若有必要……”
闻言,我脑袋轻轻嗡一下,自然想起莱北军帐中那句话。不由得回头瞥一眼屋内,再稍稍凑近赫连境,低声道:“还是不要了吧……”
“确实不必。”他展开笑,“说与他听,岂不便宜他。何况,谁知道他会吓成什么样子,若是惊慌丑陋太甚,我日后想起来,还影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