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又站了一阵,天边已布满彩霞,他说:“天色不早了,我该下山了。哥哥留步吧。”
“嗯……”
他便转身离去,我未敢目送。
朝升暮落,都是很快的。转眼之间,云霞便由火烧一般的灿烂归于沉静。云朵还是那些云朵,却化作深湛的夜海了。我转身想要回家,一抬头,竟看到赫连境还在几丈外。
霎时间,我不知自己是诧异还是惊喜,是惶恐还是情动,脑中再也想不到任何东西,但凭本能抬腿奔向他。他亦展臂迎来,二人骤然紧紧相拥在一起。待心潮稍静,我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他说:“我还想着问一声,哥哥难道真的不留我吗?莫非哥哥已全然不再倾心于我,只余君臣之义,手足之情?”
我说不出话,只抱着他。他轻抚我耳畔,脸庞,然后将手掌覆在我颈脖上。那手心比之从前似乎粗糙了,但很温厚。
“哥哥真烫,心跳很快,看来哥哥还爱我。那便请我留下来,如何?”
我闭上眼睛,笑起来:“君上开口皆是圣旨,臣岂能抗旨不遵。”
孤身呆了两年,日日沉浸于修建房屋,许多事情我早已想通。曾经的不平也好,一时不忿也罢,都在这实实在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修行中被化解。
我何尝不知道,庆元十六年除夕夜的争执与离心,并非因为我真的想与他争什么,也没有那么介意自己问出的问题。所谓野心,所谓诘问,都是为自己找一个理由退出宫廷朝堂。
“江湖少年郎,皎皎明月心。”昔年那童谣的第一句,便是我对自己此生在人世的向往。
我出身江湖一地方小门派,自记事起,心中愿想的人生便是仗剑天涯,闯荡四方,拂云师父曾是我少年梦的最佳范本。可偏偏误入深宫,荣辱悲欢皆系于血脉。
有些年,我确实已经认了。
直至经年累月的失落与疲惫,在那个除夕夜冲垮一切忍耐。直至唯一牵肠挂肚的人已得偿所愿。直至我感觉,可以了。不错。我离开赫连境,是因为觉得,可以了,放心了。
此刻,我将这些诉与他听。诉罢,仰脸道:“就是这样。”
他说:“我知哥哥,所以不曾多打扰。”静默片刻,又说,“那哥哥知道我心吗?”
“自然知道。”我坐起来,“君上需要臣了。”
“那哥哥愿意帮我吗?”
“帮多久?”
“或许就一时,或许一时又一时。”
“一时又一时,岂非一辈子就搭进去了?”
“是啊。”他微笑道。
我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下文。
“君上难道真的不再哄一哄?莫非臣在君上朝中,也并非缺不得。只是君上顾念旧情,偶然想起复我罢了?”
他神情一怔,有些喜出望外:“哥哥的意思是,愿意回朝助我?”
“我白日见君上熟于建材,深谙工事,作为一朝子民,怎会不珍惜这样的君主?臣相信,大庆长治久安必自建丰起,因此愿意出力。”
他静望我少顷,而后拥我入怀。一番缱绻,忽低声追问:“除了愿为百姓出力呢?哥哥可还惦记别的?”
“莫要整日将这不正经的挂在嘴上,我说不惦记,难道你会不来要?”
他笑着压下来。
两日后,安排好清涧山庄修缮的收尾事宜,我位复原职,同赫连境一起南巡。
半个月后,此次南巡结束,君驾启程回京,我也再度踏入金陵城。同时,加入了那条曾经抗拒的,源源不断、看不头的治官安民之路里去。
第一次站在赫连境身旁上朝时,我想起两年前赫连珏在我面前所表达的那件事:每个赫连血脉都应有登位为君的野心。
那时我不知如何做应答,如今有些想通了。赫连一脉的野心,或许不该是一张龙椅。而是倾尽全力,使这张龙椅之下的土地祥和、安乐。谁若真正懂得这话意味着什么,谁就找得到那条通天之路。
又两个月后,清涧山庄的复原全部完成了。只不过,此次落匾改为“清涧学府”,广收天下寒门学子,主授六艺。鼓励学子参加科考,但并不以此为唯一目的。若有人的志向就是仗剑天涯,走四方、品人间,书院也是万分支持的。
坊间传闻,清涧学府的主人是一名江湖女侠客。也有人说,是一名貌美的瘸腿先生,先生从前是清涧山庄的大公子。还有人说,都不对,清涧学府是皇家学府,主人乃当今君上!
众说纷云,无有定论。不过不管怎样,那都是一座天下学子最好的去处。将来,或成本朝拔选贤能最佳之所。
建丰之路,才刚刚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