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最开心的莫过于唐醒,此刻正在老太太卧房里,回想起方才情形,仍忍不住抿嘴偷笑。
老太太躺在黄花梨拔步床上,注视她良久,见她兀自傻乐,不由笑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不过去个宁国公府,就乐成这般模样?”
唐醒低头抿嘴,也不恼:“在永州时,孙女除了李府便是玉清观,至多去市集上瞧瞧热闹。这回可是国公府!哪是小门小户能轻易见识到的?孙女岂能不开心!”
“瞧你这点出息!”老太太笑骂,随即又正色叮嘱,“去便去吧,但切记莫生事端。不可好奇心过重,多看多听,少说少评。”
“孙女儿谨记在心,您就放心吧。”唐醒乖巧应下,直到伺候老太太睡下,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与此同时,李瑜一回到自己院落,便冲进卧房,反手闩上门,将一众丫鬟关在外头。她猛地抓起榻上的绣枕,狠狠摔在地上,压抑许久的委屈与愤怒喷薄而出:“为什么?!凭什么?!我难道还不如一个外姓人吗?!”
目光瞥见袖中滑出的那个香囊,更是怒火中烧,一把抓起狠狠掼在地上,又冲上去用力践踏,“装模作样!假惺惺!老太太养大的就了不起了?妾室养的就得任人作践吗?!”
她的哭骂声又尖又利,穿透门窗,几乎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碧莲脚步匆匆地来到曹氏房中。曹氏刚送走两个宝贝女儿,正欲歇息。碧莲掩上门,悄声禀报:“太太,大姑娘在屋里发脾气呢……”
话未听完,曹氏已沉下脸:“骂谁?骂我?还是骂她父亲?老太太一回来,她倒长脾气了,也不瞧瞧自己是否讨人喜欢!
“太太息怒,”碧莲忙道,“骂的不是您,是四姑娘。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估摸老太太那边也得了信儿。这下,大姑娘算是彻底得罪了老太太,也与四姑娘结下梁子了。”
曹氏一听,气顺了些,淡淡道:“老太太自个儿偏心,怨得了谁?亲孙女不疼,偏疼外孙女,搁谁心里能平?大姑娘骂几句,也能理解。”
碧莲觑着曹氏脸色稍霁,又禀报另一事:“奴婢方才去问了,老爷用完膳便被孙大人请了去,说是有急事相商,估摸得子时方能回府。”
“又被叫去了?”曹氏蹙眉,“隔三差五便来请,是离了他便不成事还是怎的?你可派人跟着了?”
“派了,刚回话,确是同孙大人一同进了孙府。”
曹氏默然半晌,忽道:“你再遣个机灵的去孙府外守着,务必等到老爷出来再回话。”
“太太是觉着……有何不妥?”碧莲小心地问。
曹氏思忖着,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碧莲,你可觉着这一个月来,老爷格外爱往外头跑?身边跟着的小厮也换了好几茬……会不会……”
碧莲眼珠飞快转了两圈,宽慰道:“应该……不会吧?老爷向来以太太为重,今日晚膳上,不还在老太太面前处处维护、夸赞您吗?”
经她一提醒,曹氏也觉自己或许多心了,但防范之心未减。碧莲见曹氏面露倦色,连连打哈欠,忙上前扶她走向床边,伺候她更衣躺下。
待曹氏躺下,她放下幔帐,柔声道:“太太安心歇息,老爷回来了,奴婢立刻来回您。”
曹氏眼皮渐沉,含糊应了一声:“嗯,你去吧。”
而另一边的唐醒,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索性支起身子,探头望向脚踏上守夜的雾莲和彩云,见她俩也睁着眼,便轻声道:“你们也睡不着?”
彩云揉了揉惺忪睡眼:“姑娘翻来覆去,奴婢们担心您是不是身子不适,一直没敢睡实。”
“雾莲,彩云,”唐醒犹豫道,“你们说……我今日是否做得过了?外祖母一直提醒我在舅母面前需低调。我留意舅母看我的眼神,瞧着和蔼,可那笑意……又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雾莲忙披衣起身,坐到唐醒床边:“姑娘想多了,您今日刚来,言行得体,并无处得罪太太之处。况且您也瞧见了,用膳时老太太脸色都沉下来了,若不是您机灵,巧妙化解了尴尬,那顿饭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唐醒拉着雾莲的手,让她坐得更近些:“是吗?还有……大姐姐最后瞪我那一眼,我瞧得真切。这下,怕是与我结下梁子了。”
彩云也从床边探出头,不忿道:“那也怪不着姑娘您!是大姑娘自己想去,太太不让,与您何干?”
“彩云说得是。”雾莲接过话头,语气转为凝重,“不过奴婢细细想来,姑娘日后还是韬光养晦些好。老太太临行前反复叮嘱您要‘韫椟藏珠’,如今我是瞧出来了,这府里上下,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怕是刀光剑影呢。”
彩云在一旁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还有一事我觉得奇怪,”唐醒又道,“大哥哥提议让我去,却只字未提大姐姐。”
雾莲几乎脱口而出:“那还用想?估摸着是拿姑娘您当挡箭牌呢。”
唐醒一怔:“为何拿我当挡箭牌?”
“明眼人都看得出,大姑娘与二姑娘、三姑娘并非一路。大姑娘在府里想必也常受压制。如今老太太来了,您又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说什么老太太自然偏疼些。若日后您与大姑娘走得近了……”
话未说完,唐醒便斩钉截铁打断她:“不可能!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武人,岂会如此工于心计?”
雾莲从善如流:“许是奴婢想多了,姑娘莫往心里去。”
又聊了片刻,唐醒手臂酸软,重新躺下。困意终于悄然袭来,她渐渐沉入梦乡。烛火摇曳,映照着少女恬静的睡颜,却照不亮这深宅大院里悄然滋长的复杂心绪与重重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