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斯泰迎上查尔斯的视线,他逐条拆解:“首先,它精确标定了我们目前的影响力阈值。”他目光扫过空位,“哪些部门派出了司长级代表,哪些只来了主管甚至更低的官员,这本身就是一张清晰的关系地图和优先级列表。它告诉我们,谁视DSC为潜在的麻烦或工具,谁根本不屑一顾(whodismissesusht)。苏格兰、威尔士派出的是实权官员(officerswithclout),表明他们对地方事务的敏感;国防部派中校,是标准操作,但也暗示他们不认为此会议需要更高层级关注;卫生部只派科长,其态度不言而喻。”
“其次。”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每个部门强调的‘障碍’——程序、安全、预算、主权——恰恰暴露了他们真正的敏感点(sensitivities)和不可触碰的底线(redlines)。苏格兰在乎自治象征甚于数据本身;威尔士紧盯拨款流向,任何可能威胁其财政蛋糕的动作都会引发激烈反弹;工业部恐惧预算黑洞和权责不清带来的责任;卫生部将责任都抛给地方,是其规避中央干预的护城河;国防部……”阿利斯泰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查尔斯在西里尔的笔记上那个星号短暂停留,“……则习惯性地将一切纳入‘安全’和‘规程’的铠甲之下。了解这些痛点,比了解他们愿意分享的数据本身,更具战略价值(strategicvalue)。”
“第三——”阿利斯泰的声音带上了些几乎难以察觉的玩味,他抬起一只手搭在脸侧,“行为模式与漏洞。观察他们回避问题的技巧、推诿的艺术、以及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理解白厅真实运作逻辑(operationallogic)的……绝佳入门课。书本上学不到,大臣。”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意味。
“工业部那位老司长,熟练运用预算担忧来扼杀新想法;卫生部那位女士,用隐私法规作盾牌堪称教科书级别;苏格兰和威尔士代表之间的微妙眼神交流,暗示着他们在地方自治议题上潜在的联合或竞争。识别这些模式,就是识别潜在的盟友、对手和……可利用的缝隙(exploitablefissures)。”
“信息,不仅仅是他们愿意写在纸上的东西。信息是意图的碎片,是恐惧的投影,是权力的边界。我们从每条发言中找到那些隐藏的可能性,抓住每一个细节,通过这个过程,我们系统性地梳理了谁掌握什么,谁在保护什么,谁在害怕什么,谁在试图隐藏什么。每一次‘拒绝’,每一次‘需研究’,都是一枚硬币投进我们的信息池。”
“在白厅,信息本身,就是最纯粹的货币(thepurestcurrency),而在DSC,我们需要比任何部门都更清楚他们知道什么,以及……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whattheyknow,andmoreimportantly,whattheypreferothersnottoknow。)。”阿利斯泰总结道,声音低沉有力。
“至于那位中校的例行通报……”他的目光投向查尔斯,带着考校的意味,“‘南大西洋巡逻船延误’。在国防预算紧缩的背景下,任何部署调整都不是小事。它可能只是维护排期问题,也可能暗示着更广泛的资源捉襟见肘。这条信息本身或许价值有限,但它出现的场合、传达的方式、以及国防部选择在此刻‘共享’它的意图……这些才是水面下的冰山(thesubmergedbulkoftheiceberg)。”
查尔斯眼中的怒火渐渐被复杂的思考所取代,最初的愤怒被一种强行打开新视角的不适和……不情愿的领悟所覆盖。阿利斯泰的分析剖开了会议荒诞表皮下的肌理,露出里面精密冷酷的权力神经与利益血管。
自己追求共享的光明大道,阿利斯泰却在阴影里开辟了一条情报的密径,一条利用官僚体系自身规则来解构和反制它的路径。
这感觉糟透了,却又该死的……有效……甚至带着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所以……”查尔斯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自嘲,“我们今天的伟大成就,就是绘制了一张‘谁不鸟我们’的地图(PegOrderMap),搜集了一堆‘别碰我’的警告牌(SensitivityCatalogue),还附带了一条语焉不详的军事八卦?”他揉了揉眉心,“然后我还要写份报告,告诉10号我们取得了‘建设□□流’的成果?这就是你所谓的价值(value)?一堆……别人丢出来的垃圾信息?”
“表面价值(Superficialvalue),大臣,是维系这台机器运转的润滑剂。”阿利斯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没有褶皱的西装前襟,扣上扣子,“一份措辞得体的报告,强调‘增进相互理解’、‘梳理现有流程’、‘为未来深化合作奠定基础’,是必要的仪式(necessaryritual)。它让所有人——包括首相——感到时间没有被完全虚掷。”他从西里尔手中接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草案大纲,放在查尔斯面前。
“真正的价值。”阿利斯泰的目光扫过西里尔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在于我们开始理解这片丛林的规则(therulesoftheGreenwood),在于我们手中开始积累的,不仅仅是数据,更是关于‘数据守卫者’的情报地图和痛点目录。信息即权力,大臣(Informationispower。Minister。)。权力的第一步,是知道门在哪里,钥匙在谁手里,以及守门犬的脾气如何。(knowingwherethedoorsare,whoholdsthekeys,andthetemperamentoftheguarddogs。)”
“西里尔会协助您完成报告,大臣,我相信他会精准地捕捉到……会议的精髓(theessence)。”说完,阿利斯泰拿起自己的文件夹,留下查尔斯独自面对那份报告大纲和汹涌的思绪。
查尔斯瞪着那份报告大纲,又望向不见人影的门,最后目光落在西里尔身上。
年轻的PPS正看着他,眼里没有了初时的紧张,反而多了种混合着理解和探究的神情,似乎也在消化这场会议带来的冲击和……那套关于“信息货币”的新规则。
两人回到大臣办公室。
查尔斯没有走向办公桌,直接坐在了会客区的沙发上。
“他总能把一场惨败说得像一次成功的战略侦察,对吧?”查尔斯疲惫地陷进沙发里,苦笑着对西里尔说,声音里带着被打败后的奇异平静,“甚至……让我开始觉得,他说得有那么点道理。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大臣。”西里尔默默递过来一杯新泡好的茶,“阿利斯泰勋爵……他确实看到了我们没看到的东西,那张‘地图’,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有用。”
他翻开笔记本,指向自己记录的各代表的姓名、职位、发言要点以及他观察到的细微反应。
“比如,能源部那位霍普金斯先生,他提到加密电传时,特意看了工业部的弗格森先生一眼,而弗格森先生避开了视线。他们之间可能因数据归属有过龃龉。还有国防部中校,他提到‘延误’时,指关节敲了一下桌子,很轻微,但不像无意识的动作……可能表示强调,也可能……只是不耐烦?”他躬下身,将笔记本递近些,方便查尔斯看清那些细致的观察。
查尔斯看着西里尔条理清晰的观察笔记,再想想阿利斯泰那洞悉一切的分析,复杂情绪彻底占据了他。
他接过茶杯,热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
“是啊,西里尔。”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白厅街灰蒙蒙的天空,“他看到了丛林里的陷阱和兽径,而我……”查尔斯自嘲的笑笑,“还在画着如何把丛林改造成花园的图纸。”
在这个镀金笼子里,学会解读那些无声的“信息”,学会收集和运用那些“信息硬币”,或许比挥舞任何理想主义的蓝图都更为重要,也更为……现实。
查尔斯拿起那份报告大纲,又看了看不远处白板上自己那些此刻显得无比幼稚的涂鸦——那些关于“效率”、“协同”的理想化词句。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拿起笔,在报告标题《跨部门信息共享首次例会纪要》下方,用力写下第一行字:
“会议目标:初步建立跨部门联络渠道,增进相互理解,梳理现有信息共享机制概况,识别潜在协同机遇与挑战,为后续深化合作奠定基础。”
讽刺的是,这冠冕堂皇的废话,此刻竟显得无比真实。
协同协调部的航程,就在这充斥着官腔、推诿与暗流的情报泥沼中,磕磕绊绊地,真正开始了。而查尔斯·海德,这位理想主义的掌舵者,正被迫学习一门全新的、关于“信息货币”的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