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刺骨的冰冷是萧明宸坠崖后最初的感知。他重重砸在一条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地下暗河浅滩上,碎石硌得他浑身剧痛,呛入的冰水让他剧烈咳嗽,几乎窒息。混乱中,他依旧死死攥着两样东西:那块断尾螭龙佩,以及小乞丐冰冷的手腕。
“咳咳。。。小,小乞丐!”他挣扎着在黑暗中呼喊,声音嘶哑破碎,被水声和岩壁空洞的回音吞噬。
一只同样冰冷、却带着微弱力量的手反握住了他。“。。。在。。。我叫。。。沈砚。。。”小乞丐的声音近在咫尺,气若游丝,却奇迹般地穿透了水声轰鸣,像一根细针扎进萧明宸混乱的意识里,带来一丝清醒的锚定。
摸索着,两人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爬离水边,蜷缩在一块相对干燥、背风的巨大岩石凹陷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地下河水奔腾的咆哮声充斥着整个空间,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如同裹着一层冰壳。
“冷。。。”萧明宸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身体筛糠般抖动。王府的温暖,奶娘熏香的被褥,父王宽厚的手掌。。。那些画面在极致的寒冷和黑暗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失去一切的茫然。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水,无声地滑落。
一只同样冰冷、瘦骨嶙峋的手摸索着伸了过来,笨拙地环住他颤抖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是沈砚。萧明宸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同样剧烈的颤抖,但他环抱的手臂却异常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别睡。。。睡了。。。就醒不来了。”小沈砚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压抑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他肩头和胸腹的伤势,带来一阵痛苦的痉挛。破庙里那一脚和撞墙的内伤,加上跳崖的冲击,让他的状况比萧明宸更糟。
萧明宸猛地一惊,强打精神。他摸索着小沈砚的身体,触手一片黏腻湿冷——是血!额角、肩头、还有肋下。。。“你流血了!好多血!”恐慌再次攫住了他。
“死不了。。。”沈砚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找。。。找干草,生火。。。”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刺骨严寒中,寻找生火之物无异于大海捞针。两人只能凭着感觉,在冰冷的岩石和湿滑的苔藓上艰难爬行摸索。碎石划破了手掌膝盖,冰冷的河水浸透伤口,带来钻心的疼。每一次动作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萧明宸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些相对干燥、细碎的枯枝败叶,似乎是之前被水流冲积到角落的。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拢在一起。沈砚则凭着对黑暗环境的惊人适应力,摸到了两块边缘锋利的燧石——或许是矿工遗落的。
“嚓。。。嚓。。。嚓。。。”
微弱的火星在绝对的黑暗中一次次迸溅,又瞬间熄灭。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消耗两人仅存的生命力。萧明宸的手冻得几乎握不住石头,沈砚每一次用力敲击都伴随着痛苦的闷哼。
就在绝望即将再次吞噬他们时,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火苗,终于在一小撮干燥的苔藓上怯生生地跳跃起来!如同黑暗中诞生的神迹!
“着了!着了!”萧明宸激动得几乎哭出来。
两人手忙脚乱地护着那一点珍贵的火种,小心翼翼地添加着能找到的最细最干的柴草。火苗渐渐稳定,驱散了方寸之地的黑暗和一小部分刺骨的寒意,在冰冷的岩壁上投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光明与温暖,从未显得如此奢侈而神圣。
火光映照下,沈砚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额角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凝结的血痂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肩头的箭伤绷带早已散开,露出红肿溃烂的创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杂音。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
萧明宸看着火光下小沈砚惨烈的模样,破庙里他引开追兵、被踹飞、跳崖前塞回玉佩的画面,以及更久远的上元夜那双沉静的黑眸,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愧疚、感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脱下自己那件虽然肮脏但还算厚实的破袄,笨拙地裹在小沈砚的身上,又小心翼翼地将火堆挪得更近些。然后,他学着记忆中奶娘的样子,撕下自己相对干净些的里衣下摆,就着冰冷的河水浸湿,笨拙地为沈砚擦拭额角和脸颊的污血。
冰凉的布巾触碰到皮肤,沈砚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幽深,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随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他看着萧明宸笨拙而认真的动作,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
“疼吗?”萧明宸小声问,手指不敢碰触那些狰狞的伤口。
沈砚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声音沙哑:“。。。习惯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重锤砸在萧明宸心上。习惯了什么?是伤痛?是饥饿?还是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他想起上元夜自己随手递出的荷花酥,想起王府里从未短缺过的锦衣玉食,巨大的鸿沟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羞愧。
“对不起。。。”萧明宸低下头,声音哽咽,“都是因为我。。。”
沈砚转过头,黑亮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丝不解,随即又了然。“没有你,他们也会杀我。”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看见了不该看的。”
萧明宸的心猛地一沉:“王府。。。那天晚上,你也在?”
沈砚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跳跃的火焰深处,仿佛在凝视那晚冲天的火光和飞溅的鲜血。“。。。我去后巷找吃的。看到。。。有人放火,有人射箭。”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射向。。。那个穿盔甲的大人。”他没有说“你父亲”,但萧明宸瞬间明白了。那道锁骨下的箭伤,果然与父王有关!
“是谁?!”萧明宸猛地抓住沈砚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尖锐,“你看到是谁射的箭?是谁带人杀了我全家?!”
沈砚被他抓得眉头一皱,却没有挣脱,只是看着萧明宸赤红的、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缓缓摇头:“。。。太远了,脸看不清。穿黑衣服,很多。箭。。。很快。”他描述得极其有限,却足以让萧明宸感受到那晚的恐怖与混乱。
“是京城的禁卫!是狗皇帝的人!一定是!”萧明宸咬牙切齿,稚嫩的脸上第一次迸发出如此深刻的恨意,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们!我要。。。”
“活下去。”沈砚打断了他激烈的宣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像冰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先活下去。”
萧明宸的怒火被这冰冷的三个字噎住。他看着小沈砚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的火焰,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和一种更加坚韧的、求生的意志。是啊,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连仇人是谁都模糊不清,谈何报仇?他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松开手,蜷缩在火堆旁,将脸埋进冰冷的膝盖里,压抑的呜咽声在奔腾的水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沈砚看着他颤抖的肩膀,沉默了片刻。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硬邦邦、沾着污渍的霉糕——这是他在破庙被踹飞前,死死护在怀里的最后一点食物。他掰开,将稍大、霉点较少的那一半,再次递到萧明宸面前。
“吃。”依旧是简洁的命令式。
萧明宸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半块霉糕,又看看沈砚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和他递过来的、属于“较好”的那一半。他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嫌弃,接过来,像啃咬仇人的血肉般,狠狠地、用力地咀嚼着,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霉变的苦涩,艰难地咽下。这是他活命的粮,也是仇恨的种子。
沈砚这才小口地、珍惜地吃着自己那份更小更霉的糕饼,每一次咀嚼都耗费巨大的力气。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脏污、同样年轻、却承载着深重苦难的脸庞。仇恨、悲伤、求生的本能,以及一种在绝境中被迫迅速成长的坚韧,在这冰冷的地底,无声地交织、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