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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慕可抵达公司时，墙上的石英钟已指向十点半。清晨与顾毓那场耗尽心神、字字锥心的谈话，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连开车时都魂不守舍。十字路口那场突如其来的小车祸，尖锐的刹车声和沉闷的撞击感，如同命运冷酷的提醒，将他从恍惚中狠狠拽回现实。万幸反应够快，只是左前轮被尖锐的碎片无情扎破，泄气的声音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有备胎，他只能狼狈地站在路边，看着拖车将他的座驾——这个曾载满他们无数共同记忆的移动空间——拖向4S店。等待拖车的漫长半小时里，灰蒙蒙的天空压下来，他索性又预约了全套保养，仿佛在机械地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件。

打车回到那栋熟悉又冰冷的锦江大厦，前台告知顾毓并未出现。慕可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意料之中的疲惫。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桌面堆积的资料像一座沉默的山，他坐下来，开始一份份整理、归档。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每一个项目名称都关联着过去并肩奋斗的日夜，如今却只觉讽刺。辞职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且坚定。他需要空间，需要距离，需要清醒地思考，这段如同走入死胡同的关系，是否还有继续消耗彼此的必要。他必须离开，不仅仅是离开公司，更是离开顾毓那令人窒息的引力场。

午休的喧嚣透过门缝隐约传来，同事们结伴去食堂的谈笑声显得遥远而模糊。慕可毫无食欲，胃里像是堵着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继续伏案，将最后的细节完善，然后打开空白文档。辞职信的措辞他斟酌了很久，最终只留下简洁、客观、不带任何情绪的几行字。打印出来的纸张带着油墨的温度，却暖不了他的手心。他拿起信，正准备走向董事会办公室，门却被敲响了。一个临时的、紧急的外派任务砸了下来——去广州，一个月。命运仿佛在推波助澜。慕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平静地应承下来。一个月，一个城市的距离，一个绝佳的缓冲期。他告诉对方，正好，等他回来，这份辞职信就会生效。

回到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公寓，慕可的动作迅速而机械。行李箱摊开在地板上，他只拣了几件必要的衣物塞进去，如同打包一段需要暂时封存的过去。收拾完毕，他站在玄关，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顾毓紧闭的房门。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游移，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就在最近通话列表的顶端。告诉他吗？一个念头闪过，随即被冰冷的理智掐灭。清晨的裂痕已深如沟壑，顾毓的选择（去见沈乐轩？）如同最后一块落下的巨石。何必再徒增纠缠？何必再自取其辱？他眼神一黯，手指划过屏幕，决绝地将顾毓所有的联系方式拖入黑名单，连同那些曾让他心动的过往，一并封锁。世界瞬间清净了，却也空得可怕。他拉起行李箱的拉杆，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刺耳。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

另一边：

酒吧昏暗暧昧的光线下，顾毓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血液在那一瞬间似乎真的凝固了，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意。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骤然失血的脸，瞳孔因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

“慕可……”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不成调。

下一秒，他像被弹簧弹起，猛地从高脚凳上窜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空酒杯，碎裂声淹没在嘈杂的音乐里。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看都没看，跌跌撞撞就往外冲。

“先生！先生！您还没结账！”酒保的呼喊追在身后，被他甩开的门隔绝在外。

外面正下着冷雨，豆大的雨点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劈头盖脸砸下来。顾毓这才想起伞被遗忘在办公室。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幕，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外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冲到路边，不顾形象地挥手，一辆出租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他面前。

“去锦江大厦！快！越快越好！”他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嘶哑急切，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却浑然不觉。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眼这个狼狈不堪、眼神却异常焦灼的男人，没多问，一脚油门踩下，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溅起大片水花。

顾毓瘫在后座，手机屏幕还固执地亮着那个红色的感叹号。他死死攥着冰冷的机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脑子里嗡嗡作响，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搅浑的泥潭。

——拉黑了。

——他真的拉黑了。

——他是认真的。不是赌气，不是试探。

这个认知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慌。车窗外的霓虹灯在密集的雨帘中扭曲、变形、流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像一场荒诞又绝望的梦境。他从未觉得从酒吧到公司的路如此漫长。

车子还未在大厦门口完全停稳，顾毓已经甩开车门冲了出去，甚至没等司机找零。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昂贵的西装外套湿透变形，紧紧裹在身上，昂贵的皮鞋踩在水洼里也毫不在意。他像一头失控的困兽，撞开旋转门冲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顾总？！”前台的年轻女孩被自家总裁这副失魂落魄、浑身湿透的模样吓得花容失色，慌忙从柜台后跑出来，“您……您今天没在公司吗？您这是怎么了？需要毛巾吗？”

顾毓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胸口剧烈起伏。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勉强定了定神，声音沙哑得厉害：“慕可……慕总监，他今天来公司了吗？”

“慕总监？”前台女孩努力回忆，“来了，但好像比平时晚了不少……大概十点多？不过……他待了没多久，午休前就离开了。”

顾毓的心猛地一沉。离开了？这么早？

“姚秘书……姚娜还在吗？”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线索，“叫她下来！立刻！”

“好，好的顾总！您稍等！”前台连忙拿起内线电话。

秘书姚娜匆匆从专用电梯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平日里矜贵冷峻、一丝不苟的顾总裁，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地坐在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昂贵的定制西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深色的水渍在浅色地毯上洇开一小片。他双手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深深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头埋得很低，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周围偶尔路过的员工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不敢多看。

“顾总？”姚娜走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顾毓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锐利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姚娜！慕可今天走的时候，有没有说……说要去哪里？去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

姚娜被他眼中的情绪震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稳了稳心神才回答：“慕总监……他走得很急。是……是董事会那边临时安排的紧急外派任务，需要去广州处理一个项目，为期一个月。机票……应该是今晚的。”

“外派？广州？一个月？”顾毓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怎么不知道？！谁批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愤怒和恐慌。

姚娜被他的怒火吓得一颤，硬着头皮解释：“是……是慕总监亲自去董事会接的任务。他……他特意交代，这件事……不用向您汇报。他说……说……”她犹豫着，声音越来越小，“说……不重要。”

“不重要……”顾毓咀嚼着这三个字，仿佛尝到了满嘴的铁锈味。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外面的冷雨更刺骨。他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被彻底击碎。慕可不仅拉黑了他，甚至离开都选择绕过他，将他彻底排除在知情范围之外！这三个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金属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姚娜和前台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知……知道了。”顾毓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空洞，“今晚……辛苦了，都……都早点回去吧。”他丢下这句，不再看任何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朝大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