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顾毓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如同风暴中海浪的骤起骤落,又被他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制成一片死寂的海面,唯有紧绷如岩石的肩线,泄露着其下奔涌的、几乎要撕裂一切的岩浆。下一秒,他猛地一拳砸向方向盘,昂贵的Nappa皮质发出沉闷的呜咽,喇叭随之爆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鸣,悍然撕裂了都市夜晚虚伪的宁静,也引来了不远处保安亭警惕的探照灯般的视线。
车内,那曾经令他感到安心、甚至承载着无数隐秘慰藉的雪松香氛,此刻正如慕可轻描淡写判词的那样,变得粘稠、窒息,每一缕气息都仿佛裹挟着被弃若敝屣的羞辱和那份尖锐的否定,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腐蚀着他的理智。他粗暴地扯开领带,真丝面料滑过衬衫发出窸窣的绝望声响,仿佛那样就能挣脱那双无形中扼住他咽喉的冰冷的手,结果却只是徒劳。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能洞察一切商业诡谲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公寓楼上那片依然黑暗的、属于慕可的落地窗,眼底翻滚着近乎狰狞的痛楚和一种想要摧毁什么、乃至同归于尽的暴戾冲动。他像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受伤猛兽,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獠牙却只能啃噬冰冷的栏杆。
他调查沈乐轩?何止是调查。从那个衣香鬓影的晚宴上,看到沈乐轩第一次将手看似随意却充满占有欲地搭在慕可椅背上的那一刻起,一种冰冷刺骨、却又无比熟悉的危机感就如同毒蛇般攫住了他的心脏。过去整整一年,他强迫自己停留在界限之外,像个守着一片荒芜废墟的孤魂,只靠着那些精心措辞、公事公办的工作邮件,维系着那根细若游丝、一触即断的连接线,卑微地期待着另一端能传来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回响。可沈乐轩的出现,那种游刃有余的华丽、那种精准到可怕的讨好,像一把在熔炉里烧得通红的尖刀,不仅烫醒了他所有压抑的恐慌,更残忍地烙烫着他从未熄灭的、近乎蛮横的占有欲。
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甚至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脉与资源,像剖析一桩最复杂诡谲的跨国并购案那样,将沈乐轩近期的商业动向、盘根错节的人际网络、乃至一些模糊不清的战略意向,都事无巨细地摸排了个底朝天。他深知这种行为的不光彩,甚至堪称卑劣,但他无法控制。他必须知道,那个试图靠近慕可、试图抹去他所有存在痕迹的人,皮囊之下究竟藏着几分真心,又裹着多少精明的算计。他原本以为自己握住了足以让慕可清醒、让那个入侵者溃败的致命筹码,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被剥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地暴露在聚光灯下的,竟会是他自己。
慕可最后那句话——“我早就不喜欢了”——如同带着冰碴的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比任何厉声的斥责都更冰冷刺骨。它否定的绝不仅仅是一款香水的味道,更是连同所有附着在那熟悉气味之上的旧日时光、所有曾紧密共享的亲密习惯、所有他自以为还能偷偷凭借、用以靠近对方的微弱联系,都被这句话无情地连根拔起,彻底焚毁,连一点灰烬都不曾留下。
……
慕可走进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公寓,没有开灯。黑暗包裹着他,像一层冰冷的茧。他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如同一个审视战局的局外人,俯视着楼下那辆依旧固执停驻的黑色轿车。它像一枚被精心布置却又显得孤零零的黑色棋子,死死钉在流光溢彩却虚假无比的都市棋盘上。
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声因失控而爆发的喇叭声响引起的轻微震动,也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防弹玻璃和遥远的距离,精准地感受到车内那个人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剧烈情绪。然而,他的心并没有因此生出任何快意,反而像被骤然浸入冰海深处,沉甸甸地发冷,冷得指尖都微微麻木。顾毓的“提醒”如同一把双刃剑,固然犀利地划开了沈乐轩华丽包装下的真实意图,但也同时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暴露了他自己那从未改变、也毫不收敛的掌控欲和早已越界的、令人窒息的行径。
他们都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一个用精心编织的诱惑铺路,糖衣炮弹的目标直指他身后所代表的庞大资源与跳板;一个则挥舞着笨拙而强硬的真相作为武器,动机里混杂着难以分辨的、扭曲的守护和更为原始强烈的占有欲。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了他。这座由白远年赠与的、俯瞰众生的华丽公寓,此刻更像一个透明冰冷的牢笼,窗外那片被无数人向往的璀璨星河般的夜景,也显得无比虚假和喧闹,照不亮内心的方寸之地。他蓦然转身,逃离窗前,不愿再成为楼下那场无声角力的旁观者,哪怕一眼。
恰在此时,私人手机在玻璃茶几上沉闷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幽光映亮一小片桌面。是沈乐轩的消息。
【可可,睡了吗?刚处理完该死的会议,满脑子还是那些枯燥的数字。突然很想听听你的声音。巴黎的行程虽然推迟了,但我发现了一家很棒的私人收藏馆,有不少Hammersh?i的早期素描,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下次见面我带资料给你看?】
文字依旧体贴入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享欲和看似真诚的关怀。若是在半小时前,他或许还会为这份看似用心的“投其所好”而微微一怔。但此刻,再看着这些精心雕琢的句子,慕可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天平称量过的筹码,冰冷而充满目的性。他几乎能透过这屏幕,清晰地看到沈乐轩在另一端,如何冷静地计算着如何再次利用“艺术共鸣”的筹码,精准地投放到他这里,以期换取更丰厚的回报。
他没有回复,甚至没有产生一丝回复的欲望,只是伸手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扣在冰凉的黑檀木茶几上,发出一声决绝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仿佛是被这声响召唤,另一部专门用于处理公务的手机,紧接着响起了急促而单调的铃声,打破了满室的沉寂。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白远年的私人助理。他立刻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冰冷的、疲惫的情绪强行压至心底最深处,瞬间切换回那个专业、冷静、可靠的“慕总监”,接听了电话。
“慕先生,抱歉这么晚打扰。”助理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是一如既往的高效冷静,不带任何多余情绪,“白老先生刚结束越洋会议,他看到您提交的关于科技园项目风险预估的补充报告,对其中详细阐述的‘社区共益债券’模式非常感兴趣,特别是创新的融资结构部分。他希望明天上午十点,能请您到老宅书房,当面详细阐述一下您的构想。您时间方便吗?”
慕可握着手机,微微一怔。那份补充报告里的核心思路与深化推演,正是他昨晚熬夜,仔细研读顾毓那份标注详尽的报告后,融合了其中的尖锐批注和自己原有的构想,才最终完善而成的。顾毓……他总是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迂回却又无法忽视的方式,再次强硬地介入他的轨道,在他的世界里刻下无法抹去的印记。
“方便的。”慕可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刚才所有的内心惊涛都从未发生,“请转告白老先生,我会准时到。”
挂了电话,他下意识地再次望向窗外。楼下的那个车位,此刻已经空空如也,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只留下一片被霓虹灯照得光怪陆离的空地,仿佛刚才那场激烈而无声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夜更深了,浓稠如墨。江对岸那片浩瀚的、象征繁华与成功的灯火丛林,也渐次熄灭,最终只剩下零星疏落的星光和固执闪烁的航标灯,在沉沉的墨色水面上孤独地摇曳,倒映出破碎而模糊的光影。
慕可独自站在巨大的、冰冷的玻璃幕墙前,前后左右都是望不到边际的虚空。沈乐轩用虚伪热情编织的华丽迷宫,顾毓以沉默偏执筑就的冰冷围城,白远年赋予的知遇之恩与其后无形的、沉重的期待……无数透明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将他困在中央。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本泛黄的书页上偶然读过的一句话: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而他的枷锁,名为刻骨铭心的过去,名为迷雾重重的现在,或许,也名为遥不可及的未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城市冰冷虚伪的光线穿透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灼烧出一片混乱而模糊的、无法捕捉的光斑。
这一局错综复杂的棋,对弈的各方似乎都已迫不及待地落下各自的棋子,将他紧紧困在棋盘的中心,当作关键的筹码或是必争的领地。
而他,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围困中,必须凝神聚力,找到那只属于自己、能破开这重重迷局的、冷静而有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