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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第1页）

第13章

白远年的老宅，隐匿于城市边缘那片依山傍水之地，避开了市中心的喧嚣繁华，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地吞吐着权势与底蕴。当厚重的黑色铁艺大门无声滑开，慕可驾车缓缓驶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车道悠长，仿佛没有尽头，两侧高大的法国梧桐，历经无数个春秋的风霜洗礼，枝叶在空中相互交错，编织成浓密的穹顶，将尘世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车轮碾过层层落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片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与周围近乎肃穆的宁静融为一体，更添几分神秘与庄重。

映入眼帘的主楼，是一座融合现代极简主义与中式风骨的独特建筑。灰墙黛瓦，线条简洁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却每一寸都散发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感，彰显着无可比拟的威严。一位身着中式服装的管家，神情刻板，沉默不语地引领着慕可穿过一座枯山水庭院。庭院中，白沙铺地，象征着江河湖海；顽石错落，仿若崇山峻岭；寥寥数株青松，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勾勒出侘寂而深远的意境。每迈出一步，慕可都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正踏在某种无形规则的边缘，周遭的氛围静谧得让人不敢轻易打破。

书房极为开阔，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将后院那片精心养护的苍翠竹林和一方静谧的水景毫无保留地引入室内，宛如一幅巨型的动态画作，生机盎然，充满活力。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墨香、顶级徽墨散发出的醇厚气息，以及名贵花梨木散发的淡淡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让人的心绪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白远年并未端坐在那张象征权力核心的巨大书桌后，而是站在一侧的紫檀木茶海前，专注地冲泡着茶汤。他身着一身深色杭绸便服，盘扣系得一丝不苟，身形清癯却不失挺拔。当慕可进来时，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平静如水，只是轻轻颔首示意。

“来了？坐。”白远年声音平和，历经岁月洗礼，带着一种沉稳而有力的特质，没有丝毫多余的寒暄，直接说道，“试试这个，刚到的明前狮峰龙井，味道正。”这便是白远年的风格，高效、直接，在看似不经意间牢牢掌控着节奏。慕可依言在茶海对面的官帽椅上坐下，脊背自然挺直，姿态恭敬却不失自信，眼神平静地迎接着对方的审视。

白远年将一盏澄澈碧绿、茶毫微微浮动的茶汤，轻轻推至慕可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并非锐利如鹰，却仿佛有着穿透表象的力量，沉甸甸的。“你提交的那份补充报告，我仔细看了。‘社区共益债券’的构想，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有些激进。尤其是风险结构化分层设计和社区赋权参与分红的模式，切入点十分刁钻，打破了常规，不像是一时兴起的空想。”他稍作停顿，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语气看似随意，实则不容回避，“听说，顾毓那边前期做的市场分析和数据推演，给你提供了不少基础？”

慕可心中微微一凛，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白远年果然洞察一切，对信息的掌控细致入微，令人心生敬畏，就连思路的源头和脉络都了如指掌。他谨慎地措辞，有条不紊地说道：“是的，干爹。顾总团队的数据模型和前期调研极为扎实、详尽，为我后续的构想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撑和验证基础。尤其是在几个关键风险盲区的提示上，发挥了关键作用，让我避免了方向性的错误。”他没有否认顾毓的贡献，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同时也清晰地表明了自己在深化、创新以及主导方向上的努力，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白远年放下茶盏，骨节分明、带着岁月痕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光滑温润的紫砂壶身。他的眼神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思绪似乎变得有些深远。“顾毓那个孩子，能力确实顶尖，野心和心思也同样深沉。有时候，他就像一把锻造得过于锋利的剑，光芒夺目，无坚不摧，但这样的剑，稍有不慎便容易伤到自己，更会伤到旁人。”他的话锋极为自然地一转，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点评，并无深入探究的意思，紧接着便转回正题，“你这个方案，内核相当不错，极具价值。但你是否想过，一旦真正启动，你将要直面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常规的市场风险、资金压力和技术实现难题，还有各方利益集团错综复杂的博弈，那些隐藏在暗处、防不胜防的冷箭，以及……你个人将毫无遮挡地被推向漩涡的最中心。远航资本这片深海，下面的暗流涌动，礁石遍布，远比你在报告里模拟的要复杂危险得多。而岸边盯着它、企图从中分一杯羹的猎手，也远不止一个沈乐轩。”

他的话语，恰似一柄用丝绸包裹着的玉如意，看似轻柔地敲打在心口，力度并不沉重，却精准无误地落在最关键的位置，引发深深的共鸣。白远年并非在质疑慕可的专业能力，也不是对方案的可行性提出异议，而是在善意地提醒他即将付出的巨大代价，以及必须拥有的清醒认知和近乎冷酷的觉悟。

慕可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清雅沁人的茶香袅袅升腾而起。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细细品味茶汤的滋味，又更像是在认真消化这番话的重量。随后，他抬起眼，目光清亮、澄澈，却蕴含着坚定不移的决心。“白老，我明白您的意思，也清楚其中的分量。但这个构想，从我最初萌生它的时候起，就不只是一个单纯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冰冷商业模型。它应该……或者说，它必须能真正扎根泥土，生长出能惠及一方土地和人群的果实。如果因为惧怕被卷入漩涡和暗流就放弃尝试，那它永远只能是一纸躺在档案柜里的空文，没有任何实际价值。”他顿了顿，声音沉静如水，却饱含着内在的强大力量，“我愿意为它的落地，承担所有需要我承担的一切挑战和后果。”

白远年凝视着他，那双阅尽千帆、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微光，快得几乎让人难以捕捉。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提起壶，缓缓地、匀速地再次斟满两盏茶，水流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仿佛是时间流淌的声音。

茶香袅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窗外，唯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反而愈发衬托出室内令人屏息的寂静氛围。

良久，白远年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缓和，却带着一锤定音、无可更改的坚定分量：“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和决心，那这个项目，就正式由你来牵头主导。成立一个独立的工作组，权限直接对我负责。需要哪些人手、什么资源，你尽快拟一个详细的清单和计划给我。至于顾毓那边……”他略一沉吟，似乎在权衡利弊，“他的前期工作确实有价值，后续在核心的数据支撑、风险建模和部分执行环节上，依然需要他团队的深度配合。你们之间具体如何协作，这个分寸，由你自己把握和掌控。”

这意味着一道通往权力核心的阶梯，一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巨大机遇，同时也是一张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军令状，直接将慕可从相对幕后的位置，毫无保留地推至了聚光灯下和风口浪尖。他获得了极大的自主权和信任，但也彻底失去了躲在任何人身后、或拥有任何缓冲地带的可能。

“谢谢干爹的信任。”慕可郑重应下，声音平稳，心中却无比清晰：从此刻起，他已站在悬崖边缘，身后再无退路。

离开书房时，室外阳光正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片，洒下满地斑驳摇晃的光点，宛如碎金一般。然而，慕可却感觉肩上的重量比来时沉了何止千斤。他坐进驾驶位，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先拿出了手机。

屏幕上，沈乐轩的名字后又新增了两条未读消息，依旧是恰到好处的问候与看似不经意的艺术分享，字里行间包裹着精心设计的关切与试探。他看都没看，直接面无表情地划掉了通知，仿佛那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不值一提。

然后，他点开了与顾毓的邮件往来界面，光标在空白的编辑栏里冷静地闪烁，像一把等待出鞘的刀。他指尖飞快地敲下一行行文字，每一个用词都经过深思熟虑，冰冷而理智，语气是彻底的公事公办，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暖意：

【顾总：白老先生已审阅并决意全力推动“社区共益债券”方案落地，现正式指定由我牵头成立独立项目组，全权负责。贵团队前期完成的数据分析及风险建模报告是项目的重要基础，在此致谢。后续推进中，第三章融资模型的关键参数校准与敏感性分析，以及第五章社区参与度评估体系的构建与权重论证，仍需贵团队提供持续的专业数据支持。详细的需求清单、协作节点与时间表，我会在今天下班前通过正式邮件发送，请提前协调必要资源，确保配合。另，为确保信息安全和流程规范，即日起，所有与此项目相关的数据、文件及沟通，请务必通过公司加密服务器及指定协作平台进行，谢绝一切非正式渠道的传递与交流。望知悉并严格执行。】

邮件发送成功。

几乎是在瞬间，底部状态栏显示为“已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车内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几分钟后，就在慕可的手指即将移开屏幕的瞬间，一条极其简短的回复悍然跳入眼帘，同样冰冷彻骨，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甚至吝啬到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收到。我会安排。顾毓。】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没有疑问，甚至连一个句号都省略了。

慕可盯着那短短两行字，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电子屏幕，清晰地看到屏幕另一端，那个人骤然收紧的下颌线，绷出凌厉弧度的薄唇，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如何压抑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

他深知，这封邮件，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是一枚冷硬的钉子，无异于一场单方面的、毫不留情的宣战，也是一次斩断所有暧昧与回旋空间的、最决绝的界限划分。他亲手、主动地斩断了顾毓藉由工作之名延伸过来的所有模糊不清的触角与试探，将两人之间的关系，重新、并且更牢固地、彻底地钉死在了“同事”与“竞争对手”这个冰冷而绝对的位置上。

他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吼声，平稳地驶离这片静谧奢华、却令人感到窒息的山间领地，重新汇入山下都市那汹涌奔腾、永不停歇的车流之中。前方的道路依旧被迷雾笼罩，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陷阱，但这一次，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目光沉静而锐利，坚定地直视着变幻莫测的前路。

破局的第一步，往往始于最冷静、也最决绝的自我切割。而他，已经毫不犹豫地勇敢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