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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第1页）

市局内部的心理咨询服务室，位于办公楼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与外面的忙碌喧嚣相比，这里的光线柔和，温度适宜，空气中甚至有淡淡的薰衣草香，但对凌玖而言，这种刻意营造的“舒适”环境反而让他更加紧绷。

他是被“建议”来的。那份触目惊心的体检报告，尤其是心理评估量表上那些指向“重度社交焦虑”、“潜在情感隔离”和“高功能自闭症谱系可能”的异常分数，让负责医生坚持要求他进行定期心理辅导。

此刻，他坐在一张过于柔软的单人沙发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没有碰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温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尖用力到泛白。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一尘不染的鞋尖上，拒绝与对面那位笑容温和、年纪约莫四十岁的女心理咨询师赵雯有任何眼神接触。

赵雯看着手里关于凌玖的有限资料——天才法医、性格孤僻、身体极差、人际关系近乎空白，以及那份惨不忍睹的体检报告。她放下资料，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凌玖，对吗？不用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一个……可以暂时休息一下的地方。”

凌玖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赵雯并不气馁，继续温和地引导：“我看了你的体检报告，上面提到你最近睡眠似乎不太好？胃部也经常不适？身体上的不舒服，有时候也会和情绪有关。你愿意和我聊聊，最近有什么让你觉得压力特别大的事情吗？”

沉默。长达一分钟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赵雯以为这次咨询又会像之前几次（凌玖以各种理由推脱）一样无功而返时，凌玖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他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肤里。

“……没有。”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并且带着一种极其不情愿的滞涩感，“一切都…正常。”

“正常？”赵雯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以及那个不自然的停顿，“但报告显示你的各项生理指标都远低于正常值，心理评估也……”

“数据…不能代表全部。”凌玖打断她，语速稍微快了一点，带着一种防御性的生硬，“我很好。不需要…谈话。”

他的抗拒如同实质的墙壁。

赵雯沉吟了一下，换了个方式：“好吧，那我们不谈压力。聊聊你的工作怎么样？我听说你在法医和痕迹分析方面非常出色，很多人都佩服你的专业能力。做这些工作需要极大的专注和耐心，你会从中感到……满足吗？”

提到专业领域，凌玖紧绷的肩膀似乎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毫米。但他依旧吝于言辞：“工作…就是工作。”

“嗯，我明白。那工作之外呢？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吗？比如……听音乐？看书？或者其他的兴趣爱好？”赵雯试图寻找突破口。

“……没有。”回答得又快又冷，斩钉截铁。

“那……和同事的相处呢？有没有觉得和谁比较聊得来？或者，有没有人让你觉得相处起来比较……”赵雯斟酌着用词，“……轻松一点？”

这一次，凌玖的沉默更久了。

赵雯耐心地等待着。

窗外传来隐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逐渐消失。

凌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某个吵闹的身影——强行塞过来的糖、食堂里油腻的辣子鸡、搭在肩膀上沉重温热的手臂、任务中精准暴烈的配合、体检时沉默的陪伴……

他的胃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痉挛，让他几不可查地吸了口冷气。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也趁机袭来，眼前微微发黑。

他猛地咬住自己的口腔内侧，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绝对不能在这里失态。

“……没有。”他的声音更加干涩，甚至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我一个人…很好。”

赵雯注意到了他瞬间变化的呼吸和突然更加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始终低垂着的、仿佛隔绝了所有情感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痛苦。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温和地说：“好的，我明白了。如果以后有什么想聊的，或者只是想来这里安静地坐一会儿，随时都可以过来。这里没有评判，也没有任务。”

咨询时间结束。

凌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任何表示，低着头，脚步略显急促地离开了咨询室，仿佛逃离一般。

门轻轻合上。

赵雯看着那份依旧几乎空白的咨询记录，目光落在凌玖刚刚坐过的沙发上——那里平整得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褶皱，只有沙发扶手上，有两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指甲掐痕。

她拿起笔，在记录本上缓缓写下：

【防御机制极强，情感隔离严重，伴有明显的躯体化症状（胃痛、低血糖）。对人际接触存在高度恐惧与排斥，但提及“同事”时出现轻微生理应激反应（待观察）。可能经历过重大创伤。建立信任关系需要极大耐心与时间。】

而门外，凌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的手抖得几乎剥不开糖纸。

每一次被迫的暴露和审视，都像是一场酷刑。

他厌恶这种将内心剥开的感觉，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那颗薄荷糖终于被他塞进嘴里，冰冷的甜意和刺痛感蔓延开来，勉强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喉咙口的哽咽感——即使他的泪腺早已干涸，那种想哭的生理冲动却依然存在，化作胸腔里沉闷的痛楚。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直身体，将所有外露的情绪再次死死锁回那副冰冷的面具之后，变回那个沉默、孤僻、除了专业能力一无是处的病秧子法医。

只是无人知晓，那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和无法愈合的陈旧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