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酲今天放的歌祝蒲知道的。祝蒲还知道这首歌有更早的版本。
裴酲最近应该是听了周老师家里要添小妹妹了,加上今天又让他给别的小妹帮忙,脑子里全是“小妹”两个字,就想到这首歌,然后就想到这个新的骚扰大法。
裴酲从小到大一直在试图让面如静潭的祝蒲露出一点表情,或者让他从疏于使用的声带里发出点声音,为此他能想出各种办法,且经年累月乐此不疲。
祝蒲认为这就是骚扰。
裴酲是八岁那年被送来学画的,他已经不记得,但祝蒲记得很清楚,他们俩在裴酲八岁之前见过。
那时候祝蒲的妈妈还没有和那不靠谱的爹一起在聚众斗殴里去世,她带着祝蒲躲在外婆修行的寺庙里。那个寺庙现在不在了,虽然当时就不怎么有香火,在镇子上的一个山里。
寺庙的院子里有一棵两儿合抱的百年老梨树,那是梨花开得绚烂的时候,在山风中簌簌落下来像不会化的雪。
裴酲可能只有四五岁。他从小就精瘦,好像身上所有营养都用来长个儿了,才那么小就能看见凸起的鼻梁骨,还有一双溜圆的黑眼睛。
祝蒲就在屋檐下拽着住持的布衣,看那个穿着笔挺衬衫、格子吊带裤,戴着电子手表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
那时候祝蒲还不知道他手腕上的是电子手表,祝蒲拥有的唯一一个电子产品是他的助听器,那是妈妈和外婆绞尽血肉给他配的。所以他看见电子手表,还以为这个小男孩可能手臂也有点残疾。
因为这个,祝蒲对他心生亲近。
他从小待在寺院里,就喜欢画一些佛像、观音像。六七岁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能把佛祖和观音的型把握得精准。
不但型准,祝蒲还知道给住持房里那干涸的国画颜料兑上水,用它们上色。
为什么要在枯槁的铜佛像上面上艳丽的赭红、群青和墨绿,他是不知道的。他就觉得应该是这样。
妈妈把他的涂鸦给她哥哥看,哥哥又给裴先生看,裴先生一看就说“神童”、“有神性”,又听是寺庙里长大的,就说“有故事”。周老师说“可是耳朵听不见”,裴先生猛拍大腿,“神性是用听力换的,就像半仙总是瞎子一样”。
裴先生拿着画给虔诚的富商们看,富商们被这个好故事迷得晕头转向。或许不是晕头转向,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想给别人讲这个故事,当即就说“务必要培养起来”。
裴先生身边站着舅舅,一样的话同住持说一遍,同外婆说一遍,再同妈妈说一遍。祝蒲已经学了不少话,只有在外婆和妈妈跟前会说,所以裴先生在讲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
他就这样安静地被舅舅接走了。
他愿意走的。
他换上了更好的助听器,拥有了更好的语言老师,吃上了更好的饭,用上了更好的画具,睡上了更好的床。
只是睡在那床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害怕,害怕得发抖,总是惊惧得心力交瘁而睡去。
不过后来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裴酲就是这时候来的。
裴酲听着他“神童”的名头长大,一来就缠上他,一缠上就甩不掉。虽然那时候祝蒲已经知道电子手表不是什么医疗器械,但亲近的感觉还是有一点。
祝蒲不乖巧,但是祝蒲很懂事。他知道在那年的梨花雨里这个小男孩玩耍的画面,是他人生转机的序幕。
所以即使裴酲时常令他翻白眼,他还是对裴酲的“骚扰”很是宽容。
宽容着宽容着也就习惯了。
凡事都会习惯的,住进黑洞洞的寺庙会习惯,离开寺庙会习惯,夜里的不安会习惯。
裴酲缠着自己会习惯,他哪天离开了,也会习惯。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