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早上,林悯拄着他那根松木棍儿从茅草屋里出来,深深吸了一口被昨夜暴雨洗过的空气,放开拐棍儿,抻面条一样伸着腰打了个早起的哈欠。
方智跟妞妞两个正蹲在暴雨过后院内的大水坑边上玩兔子,妞妞有点生气那样说:“不许给我的小白喝脏水,我打你了……”她很没有威胁性地举起自己那颗没抱兔子的小拳头。
方智一点儿没有在别人家里借住的自觉,拽着妞妞怀里兔子两只耳朵要抢,兔子给他拽的乱蹬妞妞胸口:“能喝,不脏,我跟悯叔都喝过,喝不死。”
林悯看着他们在一起做些小孩儿的活动,说些小孩儿的话,男人在草棚子里砍柴烧饭,炊烟袅袅在这个破旧泥泞的小院儿,雨后的空气使得人肺里很爽朗,老说那什么话,雨后的大自然跟洗过的一样,他狠狠呼吸了几口洗过的大自然,才拄着拐下去揪方智的耳朵,把人拽起来,妞妞看见他跟看见申冤的大老爷似的,紧紧贴住他衣袂裳边,把他衣服布料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抬起,先盯着他脸看会儿,才扭回去皱着小眉头看方智,好像在无声求他做主,林悯先摸摸妞妞脸,把妞妞摸的羞了,又捉着衣服躲到他身后,才轻拧方智耳朵,做给妞妞和她父亲看,嘴上凶得很,斥责道:“你个男孩子,不知道让着女孩儿,还欺负人家妞妞,再叫叔看见,你看叔揍不揍你的!道歉,跟人家妞妞说对不起!”
方智把嘴一抿,就不说话,又是高冷的小孩儿哥了,一点儿也不给他悯叔面子。
林悯不舍得打,却叫他气的实在巴掌痒痒,草棚子下做饭的男人看向他,目不转睛,笑道:“没事,叫他们玩罢,小孩子嘛,是妞妞小气,不用管他们,他们小孩儿有小孩儿的处事方法,咱们大人只管咱们大人的事,这叫什么,叫井水不犯河水。”
林悯一扭头,方智已经生了他气,小肩膀甩开,耳朵也从林悯手指上溜走,抬脚跑到茅草房后头去了,妞妞失了伙伴,没人跟她玩,还是喜欢同龄人,又不记仇了,抛弃了林悯,抱着兔子跟去,嘴里还稚嫩慌张地喊:“方智别走,咱们还跟小白一块儿玩!”
“看,你这孩子生你气了,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管了。”男人笑说他:“也就是你醒来我跟妞妞才能听见他出声儿,自打捡到你们,你这孩子寡言少语的,也不跟我和妞妞说话,警惕得很呢,问哪里来的也不说,叫什么也不说,你是不是他父亲也不说,好比个小狼崽,戒心重得很,将你们的行李也看得很紧,睡觉都抱着,要不说还是生男孩子好,能管事儿,要是妞妞,这乱糟糟的世道,我再出了什么事,她就只剩个哭了,人把她卖了也不知道,小命都护不住,还能指着她护行李,怕是好人坏人招招手,她都跟着走,唉,你也别骂他,就是妞妞小气,我这两天去镇上药堂伺候你,管你的病,一天得跑好几趟,他跟妞妞留在家里,回来妞妞跟我说,是方智哥哥喂她吃的饭,还给她洗碗,陪她午睡,她跟方智好,就是小家子气,娇气霸道,一只兔子也抢的忘了方智哥哥,又叫方智了。”
林悯听他嘴里都是夸方智,像个自家孩子考了第一名的老父亲,由不得他不骄傲,但也是暗替方智骄傲,嘴上却烦道:“唉,大哥,你不知道,这孩子就这样,从我遇见就这样,以前还不如现在呢,现在还是跟我混熟了,话能多点儿,有点儿小孩儿样,以前那才是个狼崽子,跟我也一句话不说,急得我啊……”
男人手里正做着饭,在锅里搅动勺子,白色的炊汽糊了他满脸:“别叫大哥了,我姓石,叫石甲,你就叫我石大哥吧。”他静静看着林悯的脸,笑说:“看你样子,我年岁肯定比你大得多,让你叫声石大哥也不过分吧?”
林悯想道,你也就是留了满脸络腮胡子,看起来显老,据他观察,也就三十岁左右,谁叫谁哥还不一定,只是出门在外,人家帮了咱,这些也就没必要计较,笑说:“好,那以后我就叫你石大哥了,我叫林悯,石大哥,你随便叫,我不挑。”
石甲笑道:“那好,以后石大哥就叫你小悯。”又语调疑惑道:“小悯啊,其实石大哥一直想问,你们到底是不是父子两个,看着孩子依赖你那个样子,像,但他又叫你叔叔,石大哥弄不懂了。”
林悯笑拄着拐往他那里去了,就爱跟人聊天,立在草棚子门口等候人家做饭,看有啥能帮忙的,嘴上道:“哪里啊,我倒是想要这么大的儿子呢,老婆也没一个,哪里去生啊?他是……算是我捡来的,也跟儿子差不多了…”
便激情四射地讲了自己与小孩儿哥相识经过,以及一路遭遇,绘声绘色,除了那件恶心事隐去,都跟人家说了,他把石甲说得入迷,沉浸在他说书先生般的夸张描绘里,一面做事,一面盯他脸,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
听他说想跟孩子去江南安定下来,石甲大手将他肩膀拍,端着预备盛饭的碗笑说:“早说啊,顺路,我跟妞妞正准备动身去献州,这几天正攒路费钱看车马呢,你要是不嫌弃,能捎你们一段儿。”
林悯笑说:“那感情好!”那也可以省下许多车马费,石大哥看起来又生得高大强壮,家里也挂着红缨大刀和弓箭,是练家子的样子,不管怎么说,路上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强壮的男子,总比一个人带着个小孩儿好,彼此也有个照应。
石甲又关心笑道:“不过小悯,你得先把你这腿脚养好,要不路上怎么办?怕是走得还没妞妞快,这几天就在石大哥家里好好歇歇罢,石大哥负责去给咱们看辆好车马。”
林悯自然百般地点头愿意,再互相聊了一会子,得知他确实会些功夫,善使刀,本是献州人士,惹了人,为防仇家寻仇才带着怀孕的妻子来这人迹罕至的蜀州附近的深山老林避世躲仇,妻子生妞妞时路途颠簸没养好,难产死了,如今想着年岁过去,仇家也应淡忘了,才预备带女儿近日起程回献州老宅,说话交谈间,早饭好了,石大哥端进屋内,林悯便拄着拐去后面叫两个小的,顺便哄哄生气的方智。
“玩兔子呢?方智,嗳,你给悯叔再讲个故事呗。”
“没了。”
“没了?那你再给叔讲一遍昨天的呗,嗳,叔都忘了,那后来,那个珈蓝什么经还是法的,还有那个珠子,谁拿到了?谁最后最厉害?”林悯蹲下在两个小孩儿面前,非要掺和一脚,把那兔子抱他怀里,笑说:“讲讲呗?”
妞妞这回不盯着看兔子了,眼睛圆溜溜,看的是抱着兔子的林悯。
方智没好气:“忘记了。”
林悯:“怎么能忘记呢?昨天晚上还讲得那么好,我们方智可厉害了,会讲故事,把叔都哄睡着了。”巴结小孩儿,脸上直带笑。
方智六岁小孩儿,叹气叹的老气横秋,看在他脸上,才说:“悯叔,是珈蓝心经,最后人人都抢,你一页我一片,撕烂了,九魂珠也被人抢来抢去,不知所终了。”
林悯知道他这就不气了,才笑说:“哦,那这叔不就知道了,走吧,两个小朋友,跟悯叔回去吃饭吧,石大哥做好早饭了,你们的玩耍时间结束了。”
兔子还给妞妞,让方智牵着妞妞,他牵着方智,拄着拐往前屋带。
“那那个逃出来的小孩儿呢?”林悯就爱逗他说话,又一边走一边笑问:“他最后怎么了?肯定要为他父母报仇吧?叔那边的升级流小说都这么写。”
“不知道,那本书写到他逃出来便没了。”方智说得没什么感情,又仰头问:“……悯叔,你也觉得他应该报仇?”
可惜林悯只是随便问问,逗他而已,没在心上,只嘀咕说:“看的什么盗版烂尾小说,这么标准的男主身世,还不大写特写。”
进了门,石甲在摆碗筷,林悯坐下又嘴欠逗妞妞,犯贱道:“呦,就那么喜欢小兔兔呢?抱得那么紧,吃饭也抱着,叔叔也喜欢兔兔,叔叔喜欢麻辣兔兔头,红烧兔兔腿。”
他把妞妞吓得更把兔子抱紧了,坐到父亲那里,离他远远的。
林悯哈哈大笑,被方智以一种你很不成熟的眼光看着,无奈叫声:“悯叔……”给他使眼色,让他看人家父亲。
他使得太明显,一个劲儿努嘴儿,林悯这回看见了,扭头一看,石甲脸上正有些羞赧不自然,因为桌上的饭菜不好,不是野菜汤,就是菜馒头,勉强是白面,但一点儿荤腥也没有,这个贫穷的大男人果然羞赧无措道:“唉,委屈你们了,要是日子好过,我也不会昨天见你一睁眼便先讨钱,真他娘的……唉……世道乱,今天不是那个抢,就是那个掠,一个镇几个保长,都有小帮派靠着,双拳难敌四手,若想不出风头再招恩怨,不给他们把银钱给到头,辛苦打来的皮毛是卖不出去的,家里过得穷了点儿,是没有好招待的,来了客人桌上连个荤腥都没有,自个儿脸上也烫得很……”
这下,林悯霎时恨不得把舌头咬下一截来,他妈骂他真一点儿没骂错,赶忙找补说:“不是不是,石大哥,我跟妞妞开玩笑呢,我……我就是……我不爱吃荤腥,不爱吃,真的,吃了想吐……”
真给他尬住了,喉咙发胀,舌头实在不知道往哪里放,自己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嘴巴拱了几下,终于还是偃旗息鼓,满脑子都是:“林悯,你他妈在说什么啊!”
憋得脸都红了,端着碗坐着屁股烫,手也烫,喉咙堵着,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
而石甲只是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着他低头心疚,叹了口气,强笑挥筷道:“无事无事,我们先吃饭,吃饭,只这一碗菜汤,我便也不让你们了,做得很多,你们尽饱吃,不嫌弃就好。”
林悯点点头,再什么玩笑话都不敢说了,心里就是那句很经典的话:“我可真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