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阳光正从梅花窗的格子里投进来,光斑烧着了床边摆着的松香色的布料,酌烧出一个个金色的梅花状的斑洞,那是拿来充当包袱的桌布,下面还坠着鹅黄排穗,里面是一些衣物火石碎银子。
想到的、出门在外能用到的都拿了,其他能用到的只要有钱也都可买,因为拿的都是沈方知的东西、沈方知的钱,拿的也很烫手。
收拾完了,怔怔坐在床边。
环视这间屋,他和沈方知的,新的家。
比山上阔多了,红墙黛瓦,画顶雕栏,宝阁璀璨,玉砌温润,纱帐飘银,日光鎏金,一派富丽堂皇。
梅花银丝薄纱窗下,是一张书桌,素来是沈方知往那里去。
阳光洒进来,可以看见漆黑的桌面和宣白纸张上落下的细小微尘。
山上的时候,沈方知像个下地干活的游医村夫,成日家挽着袖子,在这里时,又像个考功名的秀才富翁,林悯不爱写诗弄文,上面乱铺的都是沈方知的潦草随笔,提笔拎袖,写诗写词,也画画,他画自己的画像,画的好的裱起来,就挂在墙上,画的不好的,扔在玉筒里,林悯有时凑趣,去说:“我给你也画一张。”叫沈方知摆个姿势,诓他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坐一下午,自己拿着瓜果端着茶,吃毕喝罢,说一声:“好了。”叫沈方知来看,却见是一只胖鼻子大猪,猪都画的乱七八糟,不甚像,在难看丑陋上却很有奇效,气的沈方知作势要掐死他,他就躲,拿砚里的墨水抹他一脸,两人打来闹去,房里全是欢声笑语……
现在想起来,也在耳边,是那么快活。
林悯仔细想来,觉得他和沈方知从前一定不是相爱的关系,有了白燕的事之后,更加确定,他心里又想起来那句话:“我不跟他过了。”
可免不了对他的依恋,他坐在这里,想离了沈方知,还有谁可以同他做伴,去哪儿?真想不出个人来,也想不出要去哪儿?
脑袋里钝钝的疼,有些发昏。
他又想,我把谁忘了呢?我到底忘了什么?为什么要想起来些什么?就没来由地心里像给人打了一拳,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要走了,去哪儿呢?我到底是谁?我还认识谁?除了沈方知,我还认识谁?去哪儿?天地之大,我去哪儿?
屋里有淡淡的香味。
一整天的毒日头烤熟了外面的粉花绿叶,随着炎炎夏风温暖炙热地往人鼻子里飘,很暖,很熏。
只有一个沉默的男人坐在床边眼神平平淡淡地扫着房内,肩膀有些塌,他坐在金钩挂起的帐子下,阳光的背面,明暗交替之下,有些黯淡。
花灵有了白燕的事之后,就知道不该在主人不在的时候,和林公子单独长待在一个地方,唇亡齿寒,别的婢女自然也知道,庭院里空空荡荡,她又负责看顾,常常在檐下向屋里望一望,方才见他从前院书房回来脸色就不太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一直跟在后头,通过半开的窗扇,看见他扯了桌布收拾包袱,忙就去前院通知主人。
沈方知甫一进门,一只手便从门后伸出来往他颈上抓,他眼神骤厉,反手便要捏断了这只手。
“啊”的一声痛叫,却是林悯。
他才反应过来,想起,这间房里,除了林悯没别人了。
只是他往日要跟自己玩笑,都会大摇大摆地说:“把你那珠子给我玩玩。”“珠子给我看看”“你给不给!”蛮横得很,也光明正大得很,从没有这样暗地里出手的时候。
沈方知握着这只熟悉的,柔软修长的手,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防备,想,难道他也听了些风言风语,对这颗珠子生了贪心,要害我。
只是一瞬的疑心,也足够让眼神冰冷,手上却慢慢地放了。
林悯眉头早痛的微皱,自己一抓一放地活动了下拳头。
听他道:“悯叔,对不住,我身上有些功夫,你不要这样骤然出来,小心伤到你。”
林悯瞧他那微笑,说话又客气,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沈方知这人就是这样,他常笑,似乎只有一个表情,开心笑,怒也是笑,越是生气,越是笑,他要一个人死或者倒霉也会给他微笑,淡淡的,看起来像是心里越恨,面上越亲热的那种,心想,你果然不信我,可惜,我想跟你过一辈子,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你不信我,我却也没法信你了,大家心里都有个疑影儿,便道:“没什么,你来了,也省得我去找你,总是想跟你说,却找不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