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冷风呼啸,门槛底下有个长条物什,触之尖利,是一块儿碎木头。傅莲时心底一凉,又摸到一个金属件,彻底绝望了。
往前走了几米,他的贝斯从琴颈断开,琴身也摔得开膛破肚。钢弦软软垂落下来,再也不能弹响。
Hofner不是他最喜欢的琴型,最喜欢的是飞蛾手里那把,黑白配色的MusicmanStingray4。
但这几个月朝夕相处,他对Hofner倾注了无数心血,早就弹出感情来了。练完琴要细心擦拭,不让粘上一点灰。一把精心照料的琴,怎么坏成这样了呢?
黄萍追到楼下,看见他坐在地上,拽他手臂说:“多脏,别坐这里,快回家。”
拽了两下,傅莲时不动。黄萍说:“回家,回家再给你买一把。”
傅莲时心想,新的琴也不是这一把了。开口说道:“我不要,我自己买新的。”黄萍也顺着他说:“好,那你自己买新的,赶紧回家。”
傅莲时还是坐着不动,说:“我是被廖老师陷害了,才退学的。”
黄萍说:“为什么陷害你?”傅莲时把校长室的情形复述一遍,黄萍没说信与不信,只说道:“为什么逞英雄,替别人顶罪?”
“不是顶罪,”傅莲时说,“是我把她牵连进来的。”
黄萍说:“你和那个女同学谈早恋?”傅莲时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和她。”
黄萍说:“和谁?”傅莲时黯然道:“谁也没有。”
一阵冷风吹过,黄萍回归正题,又扯了扯傅莲时,说道:“走吧。”
傅莲时把贝斯捡起来,零零碎碎抱着。黄萍道:“还能修吗,不能修就扔了,换更好的。”
傅莲时说:“没关系,能修。”抱着贝斯回到家里。
这一夜他始终睡不踏实,几次起床偷看,都看见黄萍和傅辉亮着灯,在卧室里边说话。后来终于迷迷糊糊睡着。
没睡太久,他眼前一亮,电灯开了。黄萍靠在门框上,脸色比加班还要憔悴,面无表情看着他。傅莲时脸上好像结了一层盐,眼睛也不大睁得开,混混沌沌地抬起头。黄萍叹口气说:“我跟你爸商量过了,今天你就走吧。”
傅莲时惊道:“走去哪里?”一看墙上挂钟,现在不过四点钟而已。黄萍道:“不读书也好,但要有个出路。你大伯有个小饭店,年前就问你要不要做工。”
傅莲时登时睡意全消,一骨碌爬起来说:“在哪里?不在北京我不去,我不去!”黄萍愠道:“那你想干什么。我俩在北京没有关系,没法给你找工作。”
傅莲时说道:“我自己赚钱!”黄萍道:“你想怎么赚,靠弹那个琴?那个能赚多少,能赚到什么时候。”
傅莲时说:“我还可以干别的。”
傅辉从后面走出来:“现在就是让你干别的。火车票要抢,快起床。”
傅莲时争辩道:“我自己找工作。”傅辉道:“你能干什么。起来!”上手掀开被子,把他撵下床来。傅莲时精疲力尽,最紧要是他没有心气再抗议了,默默收拾衣服,装进来时的大袋子。
这个时间早餐很少,黄萍买了一袋包子,给他拿在路上吃。五点多钟,估摸着公交车开了,傅莲时被带上公车,开往北京站。
车门关上,半梦半醒、浸没在冷蓝晨光之中的世界,开始缓缓倒退。
转了一个街角,他高中的升旗杆晃过窗前。傅莲时看见琴行的招牌,突然挣扎起来,叫道:“停车!停车,我要下去。”
司机说:“这里没有站,前面才能停。”傅莲时还是说:“快停车!”眼泪也淌下来,央求道:“我就下去找一个人,说一声我要走了。”
首班车乘客不少,他们一家三口,大包小包提着,相当显眼。傅辉觉得他丢人,更怕被认成人贩子,低吼道:“闭嘴,不许闹了。”
傅莲时坐着淌眼泪,眼泪一掉,琴行绿底的招牌在泪光中一闪而逝。黄萍安抚他说:“只要你能赚钱,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傅莲时哽咽道:“要多少钱?”黄萍说:“你要在北京过活,起码一个月赚五百。”
没有收信地址,没有电话,一旦离开北京,曲君就再也找不着他了。但曲君也未必想要找他。如果他给曲君写信,曲君愿意收吗?
一月五百不是小数目。做老师做白领,才堪堪能领到这么多薪水。
他离开北京,去小饭馆做帮工,大伯顶多给他开学徒的工资。五百一定是赚不到的。
傅莲时打定主意,不管赚到多少钱,立刻买车票回北京。无论曲君态度好坏,至少要见他一面……再者张贾的乐队比赛也要开始,他要回来弹贝斯。不能辜负“东风”,也不能辜负飞蛾。
他在北京已经没有家了。如果曲君不愿收留他,他至少要找到住处,要赚房租和水电的钱。别的地段不清楚,艺术村行情还算便宜,难怪大家都喜欢住在艺术村。
到了新的一站,售票员清清嗓子,叫道:“刚才谁要下车?”
傅辉立马说:“没有人,没有人。”旁边的乘客问他:“您好,这是您儿子吗?”
傅辉摆出健谈的架势说:“是了,这么大都不省心。”那乘客还是有所怀疑,推推傅莲时。
傅辉训斥道:“哑巴吗,快说话。”
公交车继续往前开,渐渐地魏公村被抛在身后。傅莲时噙着眼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