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珣望着醉眼里的苏婵,说:
“我终于,带你回家了。”
广袖动辄带起了一个刚斟满了葡萄酒的玉卮。
玉卮打翻了,骨碌碌从案几上滚走。
酒水洒到了林鸢的衣衫上,天水碧色的深衣,从腰腹间的大带那里,登时洇开了红色。
像极了,一片血。
*
林鸢捂了捂自己的小腹。
那里有些隐隐生疼。
去岁在上林苑中受的剑伤留下了寸长的伤疤,不过治疗得宜,落了痂后,已经不大看得出旧伤了。太医令说,幸而没有伤及要害,悉心保养,来日就会全然无碍的。
那么是这两日冰天雪地,太冷了吧。
还有就是,马车颠的。
马车颠啊,颠啊,过了京畿,暮色将至的时候,就到了豫州的山麓。
她掀开了车帘,对驾车的人说:“阿伯,今天是到不了了。还是找个地方下榻,歇一宿吧。”
王福停了马车,抹了一把皲裂的脸,望着晦暗了一整日的天色,说了一句“也好”。
一开始,林鸢像在宫中一样,叫王福“王常侍”。不过王福受之有愧,低下头说,自己出了宫,“哪里还是常侍呢?”
连新入宫的小内侍都在他跟前挺直了腰杆,将他的包袱从屋舍里扔了出来,谁都看得出来,“受恩还乡”不过是彰显君主仁慈的幌子,他是被赶出宫去的。
“是啊,是我考虑不周。”林鸢接过了话,忽笑,“出了宫,再也不用常常侍奉人了。”
于是,便唤他“阿伯”。
临近元日,风雪不停,官道上的雪积得脚腕深,将旧日的乡集变成了一眼望去荒无人烟的所在。
他们在一个冷清得像冰窖一样的郡邸僻舍安顿了下来。
林鸢忍着小腹隐痛,趁着将暮的天色和熹微雪光,将两间久无人住的陋室打扫了一遍。与昨日家里相比,这儿的布衾冷得像铁,一碰就飘起一片灰白的尘埃。
林鸢连连打了两个喷嚏,眼睛在一片灰蒙蒙里落下了泪来。
王福出去了一会儿,朝一个鼻孔长在头顶的店家要来一壶热汤,又加了二十钱,求来一个手炉。
他们就着热汤,啃着林鸢带来的芝麻饼。
热气氤氲起来,手炉贴着小腹,疼痛稍稍好转些了。
也有了精神说话:
“王阿伯的家乡,是在颍川?”
王福含混地应了一声,嘶溜喝下一口热汤,把冻硬了的饼送了下去,又从嘴里呵出一口白气:“就在前面不远了。其实啊,谈不上什么家乡,十岁就离开了,也早就没个亲人了。”
“那,你怎么离开的——”林鸢顿了顿,把“家乡”换成了“颍川”。
“那时候,好几个月不下雨,活不下去,我的阿父、长兄,都是打匈奴的时候没了命的。没了命,也没换来个战功爵,不知道死在了哪里——爵能授田授宅,是好东西啊。”他有些想往地说,忽而笑道,“后来倒好了,进了宫,连王爵侯爵的,听着都不稀奇了。连天子都见过了俩。”他伸出手指,比了个“二”。
“我的阿母病死后,我被舅父骗去挨了一刀。也是福大命大啊,一道挨刀的人,有直接死在那把锈铁刀下的,有熬了两三日高热病死的。那么多年,我还记得,那血啊,‘滋’一声,溅到了脸上,还是热乎的。”
他手指比出的“两”还悬在空中,看起来倒成了那把断子绝孙剪。
林鸢忽觉得热水里忽然多了一些咸涩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