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第一日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萧绥回到府里后,疲惫的感觉如浪潮般向她扑来。
伺候她的女使名叫宝兰,是当初设立公主府时,特意从宫里选出来的人。模样伶俐,手脚也勤快。
萧绥坐在榻上,看着宝兰替自己脱靴袜。或许是闲意楼中那一瞬的触景生情,自打回想起大哥,大哥的影子便始终萦绕在脑海久久不散。
大哥去世距今已有三年。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都说时间能抚平伤痛,可她至今每每想起他,胸口仍像被用刀子剜一样,疼得她浑身战栗。
当夜就寝,她蜷缩在床榻上,手肘抵着膝盖。将将要入眠时,她听见了风雪的呼啸声。
那是只有在塞外的苍茫荒野才能听到的声音,尖锐的、凄厉的,如鬼哭狼嚎一般。随后她看见了萧缄,准确说,是萧缄垂在她肩前的那条手臂。手臂上全是新鲜的血,顺着指尖滴落下来,淋淋沥沥,将她半个身子染了个通透。
她背着萧缄,踩着尸山血海向前走。明明她只是个女儿家,萧缄的身躯比她壮实许多,可此时背在肩上竟一点也不觉得沉,脚下的步子甚至轻快得有些异样,仿佛一步跨出,就能远远地奔跑起来。
“阿绥。”萧缄忽然低声开口,喉间满是血气,气息微弱却刻意带着点笑意:“慢些走,当心脚下,哥还撑得住。娘以前给我算过命,说我生来福大,有菩萨保着,能活到八十八岁,你信不信?”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一句时,尾音甚至有些飘忽,像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
萧绥的脊背骤然绷紧了,指节死死扣住萧缄冰凉的手腕:“大哥,你少说两句,省点力气,马上就到家了,再撑一撑。”
萧缄的气息却再难提起,断断续续的字句混着喘息落在她耳畔:“阿绥……我好像瞧见……咱爹和娘了……”
他的话轻得近乎自语,字句破碎而恍惚。萧绥心头一颤,胸腔中积蓄已久的痛意像是瞬间破裂开来,她拼命压制着嗓音里的颤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你别看,别跟着他们走。大哥,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救你回去。你听着,我一定会救你。”
萧缄却仿佛没再听见她的话,呼出的气息断断续续,仿佛漏了风的旧风箱,每个字都是极艰难地从肺腑深处挤出来:“阿绥……看来萧氏这担子……得你来担了。往后你……照顾好自己……”
声音渐渐弱下去,耳畔陡然一静,连呼啸的风声都忽然消散无踪。
萧绥心头一惊,猛地停住脚步,蓦然回头:“大哥?”
背上却空了。
她茫然四顾,天地间仿佛被抽尽了所有声音,寂静得只剩下耳畔急促而混乱的心跳。黑暗如涨潮般涌来,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噬其中。
蓦然间,一座尸山突兀地显现在眼前,遍地都是焦黑龟裂的尸骨,面目尽毁,四肢交错,挤压成一团焦炭,仿佛被炽烈的火舌舔舐、煅烧成再也分不开的模样。空中飘飞着细碎如尘的黑灰,那无声的惨状震撼得她几欲发疯。
尽管闻不到一丝气味,她依然本能地蜷缩起来,剧烈的恶心感冲击着胃腹,干呕的痉挛猛烈地攥紧了她的心肺。
刹那间,她彻底清醒。
那年貉子岭之战,萧缄遭敌军伏击,困守山谷七日。最后敌人纵火焚山,大火席卷一切。她的哥哥,那个带她驰骋疆场、教她持刀握剑的人,与身边数千名将士一同被烈火吞没殆尽,尸骨难辨,最终熔成这一片无法辨识的焦炭。
悲恸如刀刃般狠狠贯穿胸腔,她猛然睁开双眼,眼底一片血红,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嘶哑而绝望的哀鸣:“哥——”
她浑身僵直,十指疯狂地扣进身下的床褥,指尖绷得惨白、青筋暴突,仿佛要从肺腑深处呕出鲜血般痛苦。
丁絮早已闻声赶过来,闻言连忙上前扶住她:“主子,您又梦魇了。”
萧绥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药……给我药。”
丁絮拨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哀求似的轻声劝道:“主子,那药您真的不能再吃了,您忍忍吧,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萧绥此时神智已乱,痛苦如浪涛一般席卷着她。她怒极攻心,猛地抬手一掌重重砸在榻沿上,猩红的眼死死盯住丁絮,犹如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我说……给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