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安来了。”魏玠缓缓睁开眼,嗓音像石头缝中磨出的线绳又细又哑,却温和,“过来,坐这。”
“是,义父。”云卿安低眉敛目,绕过跪在地上的人来到旁边的另一张椅上,与魏玠并列而坐。
仍跪着的魏拾眼神偷偷往上瞟着,阴损的眼中不无嫉愤。
他本是贱奴出身,为讨好魏掌印巴巴把自个儿姓给改了,结果魏玠压根不拿着正眼瞧他,在他百般讨好之下,只松口认他当孙子。
可凭什么,他好歹如今成了御马监的主事,又掌管四卫营,不说与东厂督主云卿安平起平坐,怎么也不至于……
魏拾咬牙,紧接着先前的话题哭诉:“小的奉皇命传旨至朔北,不受礼待反受尽屈辱,这司马氏这般狂妄,岂非不将您放在眼里?这口气如何忍得……”
出现这样的情况倒不奇怪。
前线军将誓死作战,却在这节骨眼上收到欲降求和的旨意,心中的激愤可想而知,故而对魏拾的态度绝对好不了。
“是吗?本督尚不知有此事,小魏公公不妨详细说来听听。”云卿安对此心知肚明,却是似笑非笑道。
魏拾气得一噎,却见魏玠在这时终于是睁眼瞧了他。
他迅速收了怨色,低头盯着膝盖。
在朔北军营时的记忆渐渐清晰,司马厝手中掷出的银枪堪堪贴脸擦过他,将他衣衫连同整个人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其后他更是被众兵卒推搡着,差点掉进军营粪坑。
魏拾至今仍气愤难平,但一想到司马厝冷漠的眼又抑制不住地双股打颤,道:“奴……奴不敢说。”
“呸!不中用的东西,话都说不利索,让你说你就说。”魏玠面色不虞唾弃道,脚下一用力踩得椅沿咯吱响。
响得魏拾眼前发虚,他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般,仰头悲愤道:
“长宁侯眼高于顶,自是将咱等视作下贱之物。他指着咱鼻子大骂说‘没后代的魏老狗是怕没人给自个儿养老送终,这才养了这些货色,前拥后簇地搁这作威作福……’”
“砰——”
魏玠坐着的椅凳处不尴不尬地陷了下去,其底下的一小截木头早就朽了,又在方才被巨力一踏彻底报废,登时就贴着地面飞了出去。
刮得魏拾缩回了手,他哀戚道:“小的所言非虚,也正因记挂老祖宗您,这才气愤难平!”
云卿安搀扶着魏玠从椅上站起,并不做声。
“岂有此理!”
魏玠气得跳脚,枯瘦的手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在云卿安给他抚背后才略平了喘息,冷笑道:“到底是不经事的狼崽子,没了爹娘在朔边野没边了,这是还没挨过澧都的磨,也亏得他敢骂到咱家头上来!”
他复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魏拾骂道:
“还有你这不成气候的,丢尽颜面。像咱家这等人到哪不是被人摁在脚底下踩,偏生还就得自个儿把腰杆子挺起来,还能指望着冲你吐唾沫的人扶你起来不成?受委屈了自个千倍讨回去,上这哭诉也不臊!”
魏拾磕巴着告饶,朦胧中瞥见云卿安脚下的衣摆,在闷热的房中无风自动。
清冷冷的看客,洁无纤尘。
云卿安只是听,分外安静。
他搀着的这位老人并没有多老,却像一块陈旧的雕塑,冷藏在这间腐朽的黄金屋内日复一日地与他对视着。
他看不到人,却看到了他自己。
一道遥不可及的青羽箭破风声,却将这静室都给搅碎了。
——没后代的魏老狗养了这堆货色来作威作福。
这可是把他给骂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