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睁开眼来,见着一个越山族装束的男子缓步走来,脸上以颜料绘着木魅山魈图案,粗看狰狞,细看还能辨出些许五官。
猜想得到证实,崔述微垂眼帘,极轻地摇了下头。
郑守谦走至近前,取出他口中的布团。
崔述极轻地叹了一声:“致仁。”
郑守谦嘲讽一笑:“崔相日理万机,难得还能记得我等贱民。”
下一刻,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崔述腰腹间。
崔述闷哼一声,面色瞬间变得煞白,双唇微张着,似已无力合上。
那匕首又深进了三分,几乎是没柄而入。
崔述眉目皆拧在一处,身子微微蜷曲,却被绳索拦腰截住,连蜷缩作一团都做不到。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衣袍,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崔述强忍剧痛,声音已低得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在此地伤我至此,应是不打算带我再往前走了,决堤口在哪?”
匕首上的力道松了三分,郑守谦笑道:“你果然还是反应很快,稍露一点破绽给你,你便能如此快地找上门来。”
“确实,此地可见溃堤惨象。”郑守谦上前,亲自动手,再搜了一遍身,将他袖间常年别着的那枚银针扔远,“我会让你亲眼瞧瞧的。”
匕首拔出,鲜血飞溅,有两滴溅至脸上,郑守谦随手一抹,招呼人给崔述止血。
虽刻意避开要害,但伤口极深,崔述脱了力,闭眼任人摆弄包扎。
混杂着血腥味的草药味弥散开来,伤口处钻心的疼,血流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崔述强逼着自个儿睁开眼,试图透过密林去看宜令河,然而他这个角度却半分也窥不见。
“你为何不现在炸堤?先前不炸是顾忌着不能留给我任何修补的时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为何还不动手?待子扬率龙骧卫找到地方,你要炸还得付出些代价。”
听到王举的名字,郑守谦默了少顷,旋即又笑起来:“现在行事,你二哥和他还在城内,还能精准转移,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我有足够的人马,有一击即中的实力,不必抢这个先机。他那点儿兵……他既择你弃我,便一同留在绥宁陪你长眠也好。”
郑守谦哂笑道:“安心待着吧,身陷敌营,筹谋也无益。点燃引线的时候,我会让你去看的,不必心急。”
崔述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刻意引我出城不就是为了了你我私怨吗?我既已来了,性命皆在你手,何不放过一县百姓?”
“那怎么够呢?你一人死于我手,落在青简上,反倒是以身殉道,力阻贼人淹城,多么光风霁月的一笔,你觉得我能甘心么?”
“毁我身后名有那么重要么?”崔述微微摇头,“那是四万条命,于心何忍?你我之间,必至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郑守谦倏地笑起来,脸上的山魈跟着狰狞起来:“你当日设计我时,又于心何忍?”
他指着自个儿那条跛腿:“庭杖之辱,日日不敢忘,夜夜思之,欲啖你血而后快。”
“当日也未想到先帝会启庭杖之刑。但我也不算对不住你,视百姓于无物,为争功谎报赈灾成效,致流民遍野,无论什么后果,都是你应得的。”
“真是浩然正气。”郑守谦上前一步,几乎要贴近他的鼻尖,山魈面愈发狰狞可怖,“你写下那份参劾折子的时候,可曾念过半分你我二人近二十年之情谊?”
“政见之分,立场相异,并无什么紧要,不过是各走各路,看谁能走到最后而已。但你已失本心,为争权夺利罔顾百姓,不宜再留在朝堂,罢官是你最好的归宿。”
崔述只觉荒唐:“况且,你当日以税案构陷我时,派道全来刺杀我时,又何曾念及过一分昔时情谊?”
郑守谦面色寥落,没有接话。
静默半晌,忽又爆发道:“我与你不一样,虽自幼相识,但你崔家到底勉强算是根基深厚,你爹稍稍为你打点,你便能一路畅通无阻迁至高位,可我呢?
“父亲于仕途上帮不了我多少,我只能靠投靠明主博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能登大宝,必会将我起复,却生生被你们这帮窃贼逼至绝路,横死禁邸。”
崔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痛惜:“你竟变成了这样。当年你因察觉我暗中投了今上,设计令我罢官出京,同我道,你只是不想与我为敌,不想见我二人正面交锋那一日。因你不曾向先太子告密,未曾牵连崔家,我姑且信你一信,但后来见道全奉你之命来杀我,才知你虽也念几分旧时谊,不曾毁我家人,但一开始便不只是要逐我出京,而是奔着要杀我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