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将紧握的手摊开,将那份令他失态的奏报重新平整,再阅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那两排字上——“悖祖宗礼法,妄自干政;以下犯上,残害宗室子”。
都是极适合前朝大作文章的引子,若有心之人妄图通过弹劾女官来抨击中宫,这是极好的靶子。
在新令上,圣上展现出了铁腕,似乎此志磐石无转移,但平心而论,圣上能承担着满朝怒火保他,是因为他尚能推动政令往下推行,而区区一个女官,宫中会不会保,他没有太大信心。
静默片刻,他冷然开口:“去赵长俞府上。”
奉和一惊,赵长俞乃通政司长官,此去因由便不必再问了。
重入政事堂以来,崔述从未拦截过一封往上递的弹劾他自个儿的折子,不知是本就抱着并无善果的心来为此事,还是有足够的信心,认定明光殿不会因此对他有所贬黜,总之对此不甚在意,任由反对之人对他大加挞伐。
此番头一回私下拜会通政使,几近明目张胆地徇私,竟是为了周缨。
这等拦截奏章、壅蔽圣听的天大把柄若落到有心人手里,一旦发作起来,将是何等后果,几乎不敢想象。
奉和暗自心惊,忙让束关改道,自个儿进入车内,见着崔述眉目间显出淡淡的倦怠之态,仍是没忍住多嘴相劝:“周姑娘的事再大,也总有法子转圜。郎君还是当注意身子,年初好不容易休养了几个月,眼下又这般夙夜操劳,别又损了根骨,便再难调理了。”
但见崔述岿然不动,完全没有听进去一星半点,奉和无奈一叹,跪坐于几案边,为他斟上一杯提神的桔梗茶。
天际方露出一线青白,崔述从通政使府邸中出来,吩咐立即入宫。
看这阵势,奉和安敢再劝,赶紧让束关驾车再返景运门。
车方停稳,崔述已掀帘出来,未待杌凳放好,便一跃而下,急匆匆地往里去了,全无素日稳重之态。
奉和看了半日,长叹了一声。
步履匆忙赶至明德殿,卯时尚未尽,殿中静寂,方开始晨间洒扫的宫人见他来得这般早,不由生奇,停下动作和他见礼。
崔述这时才敛去了焦急之色,平和地笑笑回应。
待入偏殿,他未关门,只安静地等待着。
辰时一到,那身影果然从门口匆匆而过,却并未瞧见这一反常态早早亮起的灯光,径直略过往正殿去了。
昨夜闻肃王上疏要圣上治她的罪,周缨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晌,未得发落之令,后来见偏殿灯灭,知帝后已经歇下,此事晚间应是无果了,只得胡乱睡下。
然而到底睡不安稳,又兼记挂着崔述的事,今晨起来精神不佳,但毕竟还未得令,不敢懈怠今日之差事,还得匆匆赶来上值。
一路思绪不宁,到此地时,周缨也未留意到此间不同。
门内忽然探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左腕,稍一用力,将她拽进了门。
猝然被人冒犯,周缨一惊,下意识地想呼喊,鼻尖却蓦地闻到那抹熟悉的雪松柏子清香,已到嗓子眼的呼叫瞬间被咽了回去。
殿门在身后阖上,周缨被他往后一推,后背抵在了门板上。
她迷离的神志终于回笼,慢慢平复下来,仰头去看眼前的人。
许是一夜未眠,他眼下有一圈隐隐的青黑,下颌上冒出一层胡茬,素来整洁的常服上也有些不甚明显的褶皱,显出几分落拓不羁来,与素日那副金尊玉贵容止端严之态大相径庭。
他不说话,微埋着头来看她,呼吸仍旧有些急促,呼出的气息喷在周缨脖颈上,温热、酥痒,令她忍不住想偏头躲开。
但她到底忍住了,仰头去直视他的眼,试图从中窥出些他的情绪来。
候了近半个时辰,他表面已平定下来,但双瞳里暗藏着的一抹焦切还是将他此行的目的暴露无遗。
谁也不曾说话,微凉的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带起桌案上的书册微微翻卷,成为这方静谧之处此刻唯一的声响。
结束了晨间洒扫的宫人悄然远去,四周俱寂,不闻一丝人声。
清晨的明德殿里,只余一盏伴着他们走过近两载岁月的灯烛在不知疲倦地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