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悯未发一言。
薛向目光扫过殿中各怀鬼胎之人,复开口道:“杜公虽久居玉京,十余载未返江州,然岂会对族人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既知其恶行,身为太傅、帝师,怎能不挺身而出制止其行?如此漠视,岂非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杜悯身子似已孱弱至极,哪里经得住这许久的跪讯,此刻抖得厉害,连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虽身列朝班,却与族人断绝往来十余年,不知其罪孽深重。未能及时阻止族人侵蚀田亩残害百姓,实为我之过失,断不敢不认此失察姑纵之罪。”
薛向冷笑一声,步步紧逼,语气陡然转厉:“杜公这话,恐有减轻罪责的嫌疑吧?当真仅是姑息失察吗?据我所查实,杜氏族人兼并的十万亩土地中,竟有四万亩在你杜悯一人名下!”
先前御史台参劾与三司会审所定之罪名皆为姑纵,并未查出此等实证,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杜悯门生更是震骇。
“若当真如你所说仅是失察,这四万亩田产,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你杜悯名下的?是族人私相授受时你全无知觉,还是有人自作主张替你收了地契,你却故作糊涂?”
薛向声调愈沉:“杜公,我再尊你最后一次。若你此刻仍不肯从实招来,执意负隅顽抗、拒不认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侧严阵以待的役吏,寒意自齿间渗出,“我可就要用刑了。”
杜悯一反先前的畏缩之态,猛地抬起身,语调铮然:“我为先帝之师,位居一品,谁敢对我动刑?”
薛向怒极反笑:“先已褫职暂且不论。光是纵容族人欺辱百姓,如此罪大恶极,我为主审堂官,定是容你不得。再者,还没有什么是我缉狱司不敢做的事情。来人,取笞杖。”
两名膀大腰圆的役吏上前,将杜悯拖至刑凳上。
杜悯猝然大怒:“尔等鼠辈,怎敢欺辱老夫?”
“口出狂言,为老不尊,堵了他的嘴。”薛向将令签掷出,沉声道,“打!”
竹条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充斥着正堂,夹杂着杜悯喉间偶尔泄出的一丝痛哼,令在场官员心头突突直跳。
杜悯疼得浑身抽搐,额上汗珠断线似的直往下坠。竹板起落的脆响不知敲了多少下,堂中突然有人低呼一声:“昏过去了!”
“住手!快住手!”堂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急喊,“休得再动刑!这是草菅人命。便当真侵田,尚未定罪,怎敢当堂笞打,险些害死一位一品大员?”那人声音发颤,“杜公到底是先帝之师,岂容尔等如此侮辱?薛向!你好大的胆子!”
定睛看去,发声之人正是先前在宸极殿上便为杜悯出言辩驳过的翰林学士朱进。
似是受他感染,堂中几位年轻官员也纷纷出言喝止薛向,要求他即刻停刑,速召医官诊治。
薛向重重一拍惊堂木,堂下衙役水火棍点地,齐喝“肃静”。
满室官员的怒火在这逼人的威压下,像桐油火把被强按入水,猛地窜动了几下,终是一点点弱下去,渐趋安静。
素色屏风之后,“哐”的一声轻响,似是杯盖不慎磕在杯沿上。
响动不大,却令众人立刻彻底噤声。
薛向往屏风后斜睨一眼,沉声道:“请医官来。
役吏将杜悯平放于地,医官随即诊治,施以针灸并灌下猛药,终令他缓缓醒转过来。
薛向再拍惊堂木,沉声道:“鞫谳继续。”
堂下顿时一片反对之声,当即有官员怒斥道:“杜公本就年老体衰,今又受刑身负重伤,再行连续审问,与逼供何异?缉狱司枉担公正之名,备受圣上倚重,第一案竟就要这般审吗?”
薛向朝屏风方位一拱手,沉声道:“正因仰承天恩,我今日才定要将这案审得清清楚楚。”
“把归在杜悯名下的四万亩田契呈上来。”薛向话音陡然一厉,目光扫过堂下,“让诸位官员都亲眼瞧瞧,咱们这位儒名在外的杜公,背地里行的究竟是何等勾当。”
“杜公称自己只是失察纵容,但据查实,两月之前,杜太傅的三位族弟自江州派出信使,以孝敬之名,将这四万亩田契送至杜公府上。此事人证确凿,杜公的三位族弟、两名信使、一名门房,六人均已收监分别讯问,供词分毫不差,毫无错漏。杜悯,你还想如何抵赖?”
书吏上前,将六人的供词及田契等一应证物呈至杜悯身前。
杜悯接过,目光落在其上,脸色灰败,指尖不住地发颤起来。
见他这般反应,在场众人心中有数,此案真相恐怕已然分明。
先前还在为他仗义执言的年轻官员们,此刻面色讪讪,脸上有些挂不住。更有几位血气方刚者,已然忍不住要怒目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