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澜月吐出一口薄薄的烟雾,扯了扯嘴角:“我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师父入了土,不管在天之灵是否安息,好歹逃过了这纷纷扰扰的乌烟瘴气,但楚韫就不一样了。”
“当时有人劝他审时度势,廖叙生那么大一顶不清不白的帽子扣下来,根本洗不清说不明,与其那样被他拖累,不如先对外划清他们的师徒关系,避一避风头。”
但要真的那样做,他就不是楚韫了。
傅砚珩眸光微动,就听秦澜月接着说:“但楚韫这个人一直有股‘轴’劲,死活不愿意这么做。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理所应当地被他师父‘连累’了。”
“当时茶叶协会对廖叙生的事情展开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调查,几乎是把他生前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楚韫作为他的徒弟,前一年刚刚拿到了一个重量级比赛的冠军,未免让人生疑,于是他也一并接受了纪律组的调查,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秦澜月倚在墙上,高深莫测地说:“人死了可以空口白牙地颠倒黑白,人活着就没那么容易。但舆论的声浪不能不管,于是茶叶协会对外发布了一篇潦草的调查结果,在某种程度上反倒起得了适得其反的作用。”
那些缭绕的烟雾渐渐散去,秦澜月的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
有的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都会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比如此时的傅砚珩。
不像秦澜月在财经新闻上看到的那样冰冷无情,也没有金钱名利浸染下的傲慢,但又自然流露出一种俯瞰尘寰的疏离。
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几分真心,也不知道爱情在他们的世界中能占多少分量。秦澜月毫不遮掩他探究的目光,尽管面前的傅砚珩是他从大学起就奉为偶像的人物。
傅砚珩却好像一眼看出了秦澜月目光下隐藏的不信任,以及更深一层的欲言又止,平静而坦然地接受对方的审视,过了一会才说道:“原生家庭和成长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但人的心理并不完全取决于过去、遗传或环境,而是具有选择的权利和能力。”
秦澜月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对于我来说,正是因为见过婚姻变成交易筹码、没有价值的子女被父母抛弃、亲人之间为了利益互相算计,才会本能地厌弃它们。我自有一套对待感情的行为准则,不会因为身边人如何而动摇改变,所以你无需怀疑我对楚韫是否真心,也不用低估楚韫在我心里的分量。”
从前秦澜月以为话语最没有分量,因为上下嘴唇一碰,无论是甜言蜜语还是海誓山盟,都能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然后等到特定的场合一过,就转瞬即逝、归于虚无。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在某些情况下,话语的“存在”比“内容”更加重要,也更加沉重。傅砚珩不是一个在意外界眼光和声音的人。这样的人,会回应、证明和解释,只是因为那些怀疑、不确定里牵扯着一个“楚韫”。
长久憋闷在胸腔里的疑虑终于散去,秦澜月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有傅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一个叫‘邵凌’的人——”
。
楚韫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到了廖叙生下葬的那一天。
那天的天空阴沉而灰暗,空气沉闷,飘浮着雨的腥气。楚韫亲手把廖叙生的骨灰盒放进墓穴,然后退到一边看着工作人员封穴。
不知道是不是廖叙生在天有灵,厚重的盖板盖上去的那一刻,天空突然滚过一声惊雷,随即冰冷的雨落在了楚韫脸上,打湿了那层纸糊的镇定。他没有打伞,只是静默地站在廖叙生的墓前,和一块冰冷的石板相对无言。
一切结束后,楚韫回到了自己住的公寓。他全身都被淋湿了,再加上苍白的脸和唇,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窗外划过一道紫色的闪电,与突然间响起的猛烈敲门声重合。楚韫不知道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来找他,迟钝地打开门后,才发现是茶叶协会的人。
为首的人举起自己的证照,楚韫这才看清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事。
“楚韫先生,鉴于你师父廖叙生在行业中存在不端行为,你作为他的徒弟,我们有权利对你一年前在天工盏大赛上取得成绩的真伪进行调查。”
对方语气算得上平和,然而脸上那轻蔑侮慢的神情已经表现出了他的态度。
楚韫只觉得好冷,他的思绪在理智与感官之间游离,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话里面的意思,因此很久都没有给出答复。
门外的人等得不耐烦了,随口说了句“失礼”,便推开楚韫,闯进了公寓里。
楚韫想要阻止,但无济于事。对方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按住楚韫不让他反抗,另一个走进他的书房,粗鲁地把书架上的一本本古籍翻开再扔到地上,发现一无所获后,又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把里面的纸张文件统统看了一遍,再撕成碎片。
楚韫剧烈地反抗,试图挣脱两人的禁锢,直到那个人找到了他藏在最里边的瓷罐——
那是廖叙生做出来的第一批云栖竹露,是楚韫仅有的师父的遗物。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打开瓷罐,闻了闻里面的茶叶,随即冷笑道:“楚先生好本事,还在这里私藏了廖叙生制作的茶叶。”
楚韫咬紧了牙,怒道:“你们这是私闯民宅……还给我!”
那个人“啧”了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讽:“这是我们的合法工作内容,你若不服就去报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