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门,秦小双已在门外笑着迎他了,身后跟着一群其貌不扬…………确切说的话,已称得上是千奇百怪的佩甲女人。
看出来她是硬撑疲态,又带着丧来迎的,髻简钗稀,鬓上簪着一朵白绒,不施脂粉时,面上是边关风摧霜打在京城待了两年也消不回来的日晒黄,幸而一双眼睛生得十分深邃凌利,有些夷韵,细眉长挑,行动间虽不如京城贵女臻首娥眉,但风霜刀剑也自有风霜刀剑的坚毅之美,身姿也自有一派英气傲然。
耳发尚有些乱,见在意人来了,自己察觉,赶紧用手勾了勾,纵已听说他又找了几家馆子里的红牌,也生生忍下,好容易能见他的面,只绽出练了这嫁他几年,越练心里越苦的柔顺笑容给他。
朱承昭心里想,幸好她带丧,倒没自己做妆梳髻,看着可顺眼多了,上前立得离两臂远,没什么感情地问:“又叫回来做什么?”
向她手上看了一眼,笑道:“怎不带鞭子?不准备抽死我了?”
秦小双受惯了,强湊上去笑道:“别生气了,再不当着人下你脸面了好不好?”
说着,就要拉着他手回屋,道:“我今日夜里在家里一宿,同那边说了,好容易的,这几日也忙,热了酒,这会子咱们同去吃一壶…………”
朱承昭只是轻轻拨开,当着院内院外的人,朗声笑说道:“吃什么酒来!”
“我说王妃,别总指望我能同你造出个一儿半女,你也消停些,论我的话,你同你师父,你哥,帐下随便哪个,好一场,都比从我这里要种快些,进门的时候我同你说过,我对女人掏不出东西来,更何况见了你,那更是软了……”
“朱承昭!”满面讨好的女子实在没忍住脾气。
次次都是如此,秦小双仰头望着眼前这轩昂男子,他说这些如同是杀死一个女人的心再掏出来凌迟的话时,竟都给人温柔笑着。
她幼时跟哥哥被师父在战场边的死尸堆里捡到,自然便跟着哥哥在师父帐下长大。
师父捡了他们,却从来不苟言笑,对他们严苛至极,行动多有不准,甚至不准他们两个正失亲缺爱的小孩儿叫一句父亲,只让他们随自己夫人的姓在帐下讨生活,要称自己师父,才能传他们武艺。
哥哥……也自小学得师父,古板凉薄。
他们俩的脸上,只有常年不变的冷静缜密。
师父他更是,无论战场厮杀,亦或为数不多回京与妻儿团聚,脸上皆不会有多余的情绪,遑论宠爱疼人。
她无父无母,亲哥哥是块谁沾着都取不到暖的玄冰,常年就像生活在冰冷的铁盒子里,十八载漂泊无定,不分男女地活着,杀过人,喝过血,饿得要死时甚至吃过战场的死人肉,却从没试过有人同她轻声细语地讲过一句话,问她喜不喜欢某样东西,或看见过一个有温度的笑容。
只在三年前,他们在网牢关驻防,与当地流匪打了一场恶仗,师父□□娘问平安的信寄来到厌烦,又抽不开手,她是女孩儿,虽会武不消人操心,帐下有职留着有助力,也惯是被师父遣回去报平安的。
便领命策马数日,回京同干娘报平安。
师父不常有空同干娘报平安,她便也不常回京,三五年一次,她总共来过京城这第三次。
进了京战马一路未歇,跑上性儿了,不防在朱雀道惊了一家二品大人家眷看毕斗花会回府的车马,致使高顶马车里的小姐稳身子时扯坏了新作的茜纱衣裳,人家不依不饶,立时便掀帘出来,立在马车上打量她,当街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乱撞魂儿的鬼,投不了胎的畜牲,原不过是个兵痞流氓。”
“乞丐一样寒酸的东西!你是个睁眼的饿死耗子!急得去哪里找烂肉臭虫吃!敢撞本小姐的车马!”
她连日吃干馍喝冷水,马不停蹄地回来报信儿,男人打扮,穿得还是为了策马得力,帐下破了许多洞爷仨儿没人会补的甲衣,发乱面黄,见了那位立在马车上的小姐,才知道什么叫女孩儿,什么叫打扮,不免自惭形秽,但也孤傲,不肯服软,被骂得浑身发战,在四方战场上,只杀过人,不曾杀人之前先打嘴仗,当时并还不出一句。
徒劳把手紧紧握着腰里鞭柄,却不敢抽出来一气儿打死。
她没有亲爷娘,师父帐下,管谁犯了错,都是一样的论罪受罚。
从来就没有跋扈的资本。
那官家小姐气撒不够,已叫车下一个家丁去勒她的马,要她过来下跪,磕头道歉,说道:“瞧那穷相,想来拆了浑身的贱骨头也赔不起,就过来跪下磕个响的,本小姐也就算了。”
那家丁一脸横肉满嘴恶心话,已到她马前,她再忍不住,要抽鞭子,又羞又气又怨又哀又恨,脸已憋得紫涨,要豁出去之时,后面看热闹的人中,有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