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秦彪到时,他表哥已在红毛那炉子跟前吃的满嘴流油了,他肚里这半会子冲锋陷阵,午饭又没好好吃,也饥了。
走过去,见秦炎手上还有一盘鹿肉,想晚上还没尽兴,不若多吃些这个。
嘿嘿,宴毕,晚上再拉走那可怜小东西,给老子再弄一回。
谁知他要从手里拿时,秦炎面上冷冰冰,手上的盘子却似千钧重,并不给他,那一盘子鹿肉,是他专给茸茸烤的,内劲儿破开人手,搁在桌上,用锄绿、携芳同妇人们辛苦一下午做的纸片儿薄饼卷了,眼底柔情让熊熊火光耀得明亮,递给了吃完还恋恋不舍在吮指头的人:“茸茸吃,他们胃口大,下一拨,得等一会儿。”
自公子吃了第一口,护军们就敞开了胃,主子爷们跑了一天没吃好,他们就更没吃了,桌上的肉幸亏多,还有各色饮用和点心摆着,要不然都不够造的,心急的,还带着血丝儿就塞嘴里了,都只含含糊糊傻呵呵笑夸两个弄料的女孩儿和妇人们:“调得好!手艺好!”
笑的一群女的直不起腰,都骂:“哪里山上下来狼了不成!”
秦彪这下是又饿又气,恨不得把这红毛一脚踢死,大卸八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只是不能发作,当着这么些人呢,大家都笑闹着,他就为了口吃的跟杂种翻脸,太掉份儿,气得先坐下,眼巴巴看旁边炉子上的。
“讨厌鬼!谁稀罕!”宁茸嘴上骂,手上却诚实,虽恨红头发,红头发给的好吃东西却一点儿不恨,瞪了一眼,鼻子里哼哼着不屑,接过来吃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恍惚看见秦炎嘴角弯了一下,又觉得不可能,红头发是个冰块儿,冰块儿是不会笑的。
又不太开心,因为现在越来越觉得,打不动也骂不动秦炎了,不是没力气打没话骂了,而是一种从心里发出来的,不想了,觉得没意思。
可是,又总是忘不了他当初那样惨烈的拖自己,血淋淋的,他的恨是真实的,每次猛然想起来都会恨得浑身发抖。
突然把手里吃了几口的肉卷狠摔在地上,离了秦炎的炉子,去院上正位坐着。
走时气冲冲的,身子都气得不住发战。
每次想起来秦炎的坏就是这样,自己的身子先气得恨得战起来,然后巴掌、打砸就都发泄给沉默忍受的秦炎,非打的他头破血流不算完。
不过这次没再打,也不再破口大骂。
秦炎知道,他又想起来了。
他那从前觉得永远不会有活人的跳动的心,又波澜壮阔起来,仿佛已跳到院中熊熊火光上去,正在被炙烤。
滋滋作响的还有他那肮脏的心,脏也会痛的心。
只有茸茸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活着,痛苦的活着,又有了意义的活着。
母亲死的时候把妹妹的手死死的按到他手里,让他“保护妹妹!一辈子都要保护她!”他原先只是边塞一头野兽,就是他们说的杂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像一条战场上的野狗一样活着,跟乌鸦、狼、鬣狗一块儿争夺死人身上的东西和肉,不是遇到师父,他可能都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各种野兽嘶哑而又凶猛的叫声,母亲捡了他,也只是给他自己卖身得来的饭吃,她没有时间和精力教他,甚至都没有多少时间同他们多说几句话,她把他们藏在死去野兽的洞穴里,她的时间全在怎么最大程度的用已经日渐老去的身体换取粮食而不被残忍的流兵关匪虐杀,还有不让这些人和边塞做军妓流莺生意的人发现她藏在洞穴里幼小女儿,宁擒云倒是教会他们说话识字一身本事,那是为了用他们自己得力,对于感情,他自身都是个败者,更不屑教他们多余的,因此他不知对错,不知爱恨,他只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前衡量这个的是食物,遇到母亲后,是妹妹,碰到师父后,是师父,好比说,如果宁擒云现在下令,让他杀了这院中所有人,不管这些人是不是同他朝夕相处,他都会一个不留,杀得一干二净,血流成河,因此那一日,在听到妹妹求他,听到妹妹说流产,虽知多半是撒谎,他也去了,因为妹妹曾是他的标准,习惯了。
杀人,对他来说很平常,如果不是妹妹要求,茸茸可能早死在他刀下,其实他当时认为那样更方便,他向来喜欢简洁的处理方式,但是妹妹要求了,他就照做,是奔着最终虐杀他的方向去的。
没有想到,他会是师父的孩子,也没有想到,他会无可救药的着迷。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不是你死我活,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天生就善良,他要杀茸茸,茸茸却救了他,白圣手说:“若不是公子,你早死了!”
昏迷时,能感受到他衣不解带,一瞬不肯离开的照顾,听见他每一句天真话语,闻到他身上,永生不会忘的甜美气息。
他是那样的傻,那样天真,又那样可爱。
口口声声说恨他,要杀了他,最厉害也只是拿小鱼缸砸破他的头,还不如师父打的一棍半分痛,放在别家公子爷身上,别说被人这样对待,就是扶没扶的及时,都要打死一个奴才,他值什么呢,师父盛怒时口口声声说了——“给茸儿养得奴才!”
却是茸茸本人,把他当成一个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手足无措,无可奈何的恨着,毫无办法,又那么善良的对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