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的热血在第二天一清早就被浇上了一把油。学生们整装待发,但遭到了教育部的再次劝阻。双方一直辩论到中午,各大学校都已经到了,离得最近的北大学生反而姗姗来迟。最后,教育部的人只能做出妥协,跟随学生们出发。下午两点左右,学生们开始向东交民巷出发。关洬怀抱着一丝希望,想在人群中找到承倬甫的身影。然而最初提出要去东交民巷的这位,此刻却被自己的父亲关在了家中。
怨只怨,承倬甫昨夜知道北大学生的行动之后,给家里的司机去了一通电话,让他早上把车开过来,他好进城。车是来了,但终点不是北大。承倬甫看到熟悉的抱佛寺胡同的时候已经晚了,车门打开,两个家仆嘴上客气,下的却是死力气,硬是把他拖回了家里。把人往房间里一推,房门也不锁,但老爷子亲自端了张藤椅,泡一壶茶,端一本书,就坐在房门口,看承倬甫敢不敢出这个门。
承倬甫气得在房间里摔东西,老爷子悠哉悠哉,在外面喝他的茶,坐累了就起来在院子里打套拳,活动完筋骨,再继续坐下,喝茶,读书。承倬甫砸完东西,只能躺在床上装死。父子两个的午饭一并由五姐承齐月送来,承倬甫看见吴玉山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外往里看,跟他对了一眼,又赶紧跑了。他一口没吃,等到日上三竿,看见承廷贞已经躺在藤椅上睡了过去,赶紧从门里一个箭步蹿出去。但还没走出三步,就听见老爷子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地响了起来:“上哪儿去?”
承倬甫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定在原地,不动了。
老爷子坐起来,把茶重新倒上,叫儿子:“过来,坐。”
承倬甫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感觉他爹的语气还没到要清理门户的程度,暂时不必要翻脸。于是不情不愿地转了个身,走回来。门口也没第二张藤椅,承倬甫不计较地往台阶上一坐。承廷贞指了指矮几上的茶,承倬甫就拿过来,当水一样,仰脖一口气喝完了。
承廷贞终于开口:“我听玉山说,你要去东交民巷?”
承倬甫不说话,在心里把吴玉山吊起来狠狠地用鞭子抽。
“你想跟哪个外国公使说话,跟我说一声不就完了?”
“法国公使。”承倬甫回过头看他,“还有美国,英国——反正要跟他们说,那二十一条没道理!”
承廷贞“咄”的一声把茶碗叩下来:“你以为这话陆总长在巴黎没说过?”
承倬甫:“那是他无能!”
“那外交总长的位置给你坐,你去谈?”
承倬甫别过头,不忿地用舌尖顶腮帮。
“二十一条欺人太甚,谁签都是中国的罪人,他陆徵祥心里不清楚?”承廷贞长叹了一口气,“但时势如此,国弱,就是会被人欺。我也好,他陆总长也好,谁都没有办法。”
承倬甫又把头转回来:“那学生抗议,有什么错?”
“没错。”承廷贞又把茶碗端起来,“但你不许去。”
承倬甫站起来:“凭什么——”
“你没必要去。”承廷贞吹了吹浮在最上面一层的茶叶,“学生们要是真有本事,你去不去,事都能成。但万一……”
“但万一事不成,秋后算账起来,就影响我日后仕途了。”承倬甫抢了他的话头,冷笑了一声,“爹,您是这个意思吧?”
承廷贞不为所动地喝茶:“你以后会谢我的。”
承倬甫转身就进了房间,用极大的力气把门关上。隔了半刻,又跑出来,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后就是去要饭,我也不当这个官!”
承廷贞只当没听见。承倬甫胸中一口恶气,堵得几乎要爆炸,猛地抓起自己刚刚喝完的茶杯,“当啷”一声掼在了承廷贞脚边。
后面再发生了什么,承倬甫就要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了。承齐月一天来给他送三顿饭,承倬甫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她也只是摇摇头,一并都不知道。就在承倬甫以为自己要被父亲一直关到死的时候,房门口终于又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承倬甫蓬头垢面地从床上抬起头,看见了大太太的脸。
“去打水,让六哥儿梳洗。”大太太回过头嘱咐身边的下人。
承倬甫倒回去,赌气:“不洗。”
“六哥儿还是拾掇拾掇自己吧,”大太太的声音不冷不热,自从承倬甫大了,她发现这个“儿子”并没有因为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而对她有什么亲近之意以后,她对承倬甫就一直是这样的态度了,“有人来找你了。”
承倬甫又把头抬起来:“谁?”
大太太半只脚已经伸了出去:“原先关家那小子。”